編按:香港科技大學校長陳繁昌及恒隆集團及恒隆地產董事總經理陳南祿於2017年7月19日出席書展講座,題為「遍地足跡 — 創新文化萬花筒」,談及香港及世界各地的教育制度、如何留住人才等議題,演講內容如下:
昌:陳繁昌(香港科技大學校長)
南:陳南祿(恒隆集團及恒隆地產董事總經理)
南︰你可不可以具體地說說如何改變現時的教育制度?
昌︰我們要世界觀。我記得剛到科大時,我們只有1/3的學生曾經到外國交流,現在我們有超過一半的學生到外國交流。最困難的地方是我們不夠宿舍,因為交流不是單方面的。我們有學生出去,同時也有學生進來,那我們也不可以叫外國學生自行在外租三、四個月房子,所以我們向政府也反映了很多次這方面的訴求。
另外,我們科技大學在社會上有推廣創科的責任,我們在這方面也舉辦過很多活動。例如我們有一個項目叫BYOB(Build Your Own Business)。
內向型國家──日本
在學期中的每一個星期,都會邀請一些曾創業、投資的人,或和創業相關行業,如律師、會計等專業人士來舉辦講座。有些說他成功的經驗,一些說他失敗的感受。我想創業不是可以用一條公式或某些步驟可以歸納出來,而是要學生接觸後自我發省、自發地改進。但要是沒有接觸過,就很難自發地做,我想這是教育能補足的地方。
南︰你經常說我們的學生需要出外走一走。香港人最愛的地方就是日本,基本上每五個人就有一個到過日本。再想想日本,日本的科技很先進、文學造詣、各方面也發展等很好,你認為他們有什麼方法做到這樣的成就?
昌︰日本的確是一個很特別的國家。我第一次到日本好像是1987年,我在美國讀書時也認識過很多日本的學生。我當時很羨慕他們。因為當時我們讀科技的學生都是前路茫茫,史丹福大學不是英國學位,回港未必有人認受。但日本的同學卻都已經有方向了,早有日本大公司聘請他們。不過現在回想,這可能也是他們的弱點。日本的科技由明治維新時期開始已經發展得很好,中國至今還未有一個「土產」的諾貝爾得獎者,但日本每年都「土產」出一個。他們在科技方面做得很好。
不過在創新和國際化方面卻仍有一段距離,可能就是因為他們當地太便利於本地人發展,就像我的同學一畢業後就馬上回國。但是要他們到外國發展就可能比較少,因為他們靠本地人便可以自足。我們香港亦需要警剔。現時香港發展得那麼好,就正如我也會和學生說︰香港這麼好,除了住屋問題外,為什麼要到外地?
但這都是一個陷阱(trap),因為太安逸的話,很容易失了外闖的心。我最近才帶了科大的同學到日本,發現不少日本人也知道這個問題。我們到了一個日本的實驗室,他們的總監(director)雖然都是日本人,但他是一個特別創新的日本人,也很國際化。他拒絕傳統,請了很多外國人。不過外國人都是佔少數,因為他們有語言障礙。
他們自己都說,政府投資了很多,想鼓勵學生出國。但是學生的反應不大。而我聽說︰日本人到外國再回流,會有一定的損失。例如你會與本地的人際網絡脫了軌、社會的企業文化是要按步就班晉升,但你回流後就難以安排你在企業內的地位等,在文化上反而多了阻礙。我想我們香港在對外文化、國際化上就沒有這樣的問題,反而有很多人出外留學。所以我們香港學生有一定的優勢。
南︰我聽上去,日本有很先進的科技,但因為沒有國際化的視野而未能好好利用。相反香港就有這樣的條件,那麼我們還有什麼其他的機會呢?
昌︰學生層面來說,香港有很多外國的學生。例如科大就有很多外地學生,最多來自韓國。還有一些例如是馬來西亞、菲律賓等,幾代也在港生活的學生。印度、歐洲的學生也很多,不過日本的學生就很少。現在日本鼓勵學生出國留學,我們也曾向日本當局反映,非常樂意招收日本的同學。
香港同時面對很多競爭,他們也可以到美國、歐洲。所以我們的學生也應該主動,不能坐以待斃,只等着外地人來港。這是教育可以做的事。
另一方面,我最近到了NEC(日本電氣),他們現時也做很多大數據方面的工作。他們的CTO(Chief Technology Officer 首席技術長)很有興趣在香港開設分部。為什麼呢?因為他們想開一個國際化的研發中心。而他看中了香港的優勢︰可以透過香港到上海、北京,同時也可以在世界各國聘請不同的人才。是否落實不清楚,但他的確有過這個念頭。中國也有不同的企業位於香港,如華為、順豐等,他們有很多高層都住在香港。
我還有一個比喻,我在美國的灣區也住過幾年,我覺得香港也可以和三藩市對比。我覺得兩者都有很多共同點︰第一,住的地方很貴 、第二,無土地,他們都很近山、第三,靠金融、旅遊,和香港一模一樣。
但現時到三藩市,他們有很多創新科技。理由很簡單,他們有很多企業和年青人都喜歡在那裏居住。如Google,每日有幾百架巴士到三藩市灣區,因為那裏有很多餐館和設施,吸引不同的年青人。可以想像他們很容易吸引了很多人才。然後他們在企業一段時間再自行創業。他們創業的地方不需要很大,因為大多都是一些軟件的開發。
麻省理工的經驗
南︰香港與很多地方比似乎都有其優勢。世界比較出名科技學校的是MIT(Massachusetts Institute of Technology,麻省理工學院),很多現有的科技也是他們發明的,為什麼他們可以如此成功?
昌︰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MIT上一年慶祝建校150年。149年前想做科技,你想想哈佛會理會你嗎?哈佛一直都沒有工程學院,今年才是他們第十年成立工學院。可見他們最近也認為要關注這方面的發展。
MIT的成功是因為他們有一個吸納各地精英的文化,他們的校長也是在外地留學,再到MIT當校長。雖然他們是在波士頓,但是他們利用了整個美國的資源。而且他們研究的數量比我們多很多,他們的研究生是學士人數的雙倍,香港則是相反,他們是由聯邦政府資助。
美國做科新科技的歷史不長,大多都是由二戰後才開始。以前都是歐洲國家研究得比較多。不過歐洲因二戰創傷得比較大,美國就是在當時崛起。MIT就是借美國工業發展蓬勃時發展起來。而且當時前蘇聯研發了 Satellite(人造衛星),消息令美國震驚不已。更加緊發展科技。因此當時有很多在STEM方面有天份的人才都到了MIT,現時MIT那些快要退休的教授就是當年的人才。因此美國創科都不是200年來都有,都是要有歷數的機遇才成就到今日的成就。
南︰但有很多美國的學校都很有名。我自己觀察有兩個原因︰第一是美國的大學容許學生「癲」。有一晚MIT的同學將一架警車偷了,並將它放到MIT Great Dome頂樓,現在警車還在MIT校園,科大有沒有這樣的文化?
昌︰科大沒有一樣的頂樓,比較難。不過這令我想起MIT和CIT(California Institute of Technology,加州理工學院)的競爭。CIT有一個大炮,MIT的學生有一次就偷了這個大炮,運到了自己的宿舍頂。第一,無人知道他們如何偷到這個大炮。第二,無人知道他們如何把大炮運到頂樓。但是這些學生並沒有被捕。
所以正如我剛才所講,你要給學生一個空間思考,但當然也不代表可以讓同學傷害他人。因此整個社會有沒有接納的文化也很重要。如果事情在香港發生,很可能已經大人到警署告發這個人,或者教授已經說要懲罰這些學生了。
而且MIT更孕育了一個文化︰學術不是為輩分而設。英國的文化可能是要等一個教授退休,年輕人才可以升職。但是MIT我文化是有能力就可以做教授,你可以25歲就已經是教授。
南︰現場所見有幾位同學在座,可能他們也會想入科大。你有沒有什麼秘決可以分享,教他們入科大呢?
昌︰我可以為你們選科提供意見,但入科大就會有利益衝突了。我最近到幾間中學做講座,說過三點。第一,你的成績不代表你對該料有天份。考試成績好只代表你懂得考試。我自己就一個例子。我當件物理考得好,但我知道自己沒有這方面的天份,我有自知之明。
第二,你的大學選科不代表你將來的事業。現在很多人都想「十八歲定八十」,但我個人的經驗是,選科和你的事業有一定關連,但不代表你將會從究該行業就一定會很成功。很多時選科都是不必須也不足夠(neither necessary nor sufficient) 。
不必需很簡單。例如數學對於我而言,很多人以為我是讀數學的,但我沒有數學學位,而我曾經是數學系主任。你會發現美國的學校是不介意我沒有數學學位,但他知道的曾經做過什麼工作。明智的僱主不是看你的學科,而是看你的經歷和頭腦內的智慧。
不足夠也很簡單。因為世界變得很快。例如我當時讀電腦,是新興科目。但是現時說的就是人工智能,可能人工智能也是一段日子以後就不再是潮流,繼而就再有新的浪潮。但你問所有的校長、教授,也沒有人知道下一個新浪潮是什麼。所以讀什麼也不足夠。就算你讀的是醫科、神科,也不一定是當醫生。所以現在的大學科目,讀的是基本學術。例如你想做科技,你基本一定有數學根基。
最後一點想提醒同學,如果想將來貢獻社會,例如想讀醫科救治世人,其實有很多方法做到。香港現時的制度,必須要修讀醫科才可成為醫生,兩者當然有一定關係,但不是必然有關。比喻說醫生要處方藥物,但醫生並不是製造藥物的人。藥物是由生物學家、科學家研製出來的。又例如在醫院,在見醫生前你已經經過幾個關卡的斷症,如照x光等檢查,最後才看到醫生。而這些檢查不是由醫生做,是由物理科學家 、數學家研發的。
將來大數據時代,分析你報告的,可能不是醫生,而是機器。所以如果你是讀電腦、數學,大數據相關的學科,會有很大的發展空間。
這個世界很大。我最近看報紙,今年的六個狀元都是入港大醫學院,五個讀醫科,一個讀牙醫。我覺得這不太正常。因為七百萬人的社會,一定有不同的天份和需要。當然社會需要醫生,但也不是單一地需要醫生。
南:說了那麼多學術問題,好像太嚴肅。不如問問旅行方面的問題。你到過這麼多國家,那一個國家令你最難忘?
印象深刻的國度
昌:當年我參加學術研究時,有幾次都正值該國的政局非常混亂。例如1989年,當時正值前蘇聯政變。當年我拜訪當地科學院,院裏的人帶我到當地第一間開辦的私營餐室。然後他們推薦了一款新式的食物給我,叫Ramen(拉麵)。我發現原來當年絲綢之路也遺留了一些中國的文化在其中。30年前他們連私人餐廳也沒有,但現在俄羅斯已經改變了很多。
當年去到仍被蘇聯統治的布拉格的一間國營餐室,他們的餐牌什麼都有。然後我嘗試點菜,但他們說很多食物也沒有提供。我才知道原來他們國家已經開始有騷亂,食物供應鏈(supply chain)早已斷了。我問他們有什麼食材,他們說只有蕃茄、雞蛋。即是他們有什麼你便吃什麼。
第二個國家是德國。去的時候是1990年,柏林圍牆剛剛倒塌,我就到了西北方做一個講座的嘉賓。當時的講座有些東柏林的科學家旁聽。我當時對東柏林很有興趣,他們就提議帶我到東柏林。我當時不知道自己可以過去,他們說不要緊,可以跟他們回去。他們帶我到了一個鐵路站,那就像是界限街。他們帶我到了他們的家,他們的家就像是香港的公屋。然後我問了他們的生活環境,才發現雖然大家都是科學家,但生活的條件完全不同。後來他們安排我到歌劇院,我看到很多古建築物,因為東柏林是柏林傳統的首都。現在的德國已經合併了,但以當時的環境來說,是很難做到的經歷。
還有一個國家要說的就是印度。1992年,我到了新德里。當時是星期天,我在飛機途中計劃行程,打算在酒店check in完便外出走走,但卻被當地人阻止,他們說最近有一個大暴動,捲蓆全國,單單是邦加羅爾死了超過50萬人。暴動的起因是宗教糾紛。印度有很多宗教分派,然後有個教派拆了另一個教派的廟宇,最終釀成暴動。這些事千幾年前便開始有,但當時殺死了很多人。
還有一個地方,就是挪威。我當時拿的是英國發的護照,我對比過英國人的護照,封面、印刷公司都是一模一樣。我以為兩者都是相同的。
那次我到挪威,便到加州的挪威領事館申請簽證。領事館的人不知道香港,便查了一下資料,然後說:「香港?香港即是英國吧,不用簽了。」後來我到了機場,機場的人就阻止我入閘,說香港不代表英國。他掀開我護照的第二頁,有一段文字:The holder has the right of abode in the United Kingdom(持有人有權在英國居留),我每一個字都記得很清楚。那行字在中間用筆劃了一行。最後我真的上不了飛機,他說我可以在機場辦簽證,但要等明天開門時才申請。
當然我就有一點身分認同的疑惑,到底我是英國人?香港人?在香港的英國人?我當時在美國生活,持有一個英國發的護照,又不是英國人,很多國家當時也不知道香港人是什麼人,連挪威當地的人都不知道你需不需要簽證入境。但現在不同了,你拿着特區護照,到很多地方也不用簽証。我也不知道如何形容這個轉變。
如何留得住人才?
問︰我想問問陳教授你什麼看香港在培育人才、吸引人才及留住人才方面的工作呢?因為剛才兩位都談論到電影,例如香港曾經都有一段光輝時期。但現時香港的特技八、九成都是在外國做出來,再不然就是在內地做。又有如大彊是香港教授起創的公司,但是最後都到了深圳,是不是香港在留住人才方面出了什麼問題?有什麼可以改善?
昌︰就你剛才舉的例子,我認為香港在培養人才方面沒有問題。不過說到大環境的話,就要整個時機、市場、政府、企業多方配合。最重要的是要有商機,就如美國的蘋果公司,現在他們在中國生產零件,更在內地開了4個研發中心,在美國的母公司現在就想它回到美國,所以這要多方配合。
第二就是人才,要是人乎想在當地聚腳、喜歡當地,就例如三藩市的例子。我覺得香港也可以借鑑。香港不用做製造業,因為根本就沒有土地。大彊汪滔在內地沒有問題,中國也有很多學生在外地留學,再回流內地。但美國也不會說他們留不住那些人才是一個問題。香港當然未做到科研人才輸出的地位,因為我都了解,要社會投資在科研上,先要証明科研有一定的投資回報,才值得投資下去。但我認為,社會也不可以太短視。
追問︰但我想問的是,原本大彊到深圳不是問題,要是他們主打經營製造業的話。但是到他們成為一間國際知名的企業時,他們會說這是間大陛公司而不是香港公司。可能香港在吸引或培育人才方面是沒有問題的,但在留住人才方面,我引申想問是,我最近比較了香港和新加坡給予外地交流生的條款,發現新加坡的學校可能有一些限制,例如外地生到新加坡交流,拿獎學金時需要留在當地工作數年,但香港則沒有,你認為這個是不是一個問題?
昌︰首先我個人覺得政府不應有這樣的條款,長遠而言行不通。因為這是強迫人乎留在當地,長遠而言應該是利用環境留住他。我覺得可以問問大彊、騰訊為什麼不留在香港?實際大彊非常想在香港發展,你問他內部那些來自世界各地的人才想不想在香港住?我想大部分人都會說想,但香港做不到。例如是過關的問題,也有可能是香港的政策不夠配合?我也不清楚。但我想,思考的角度應該是如何吸引更多人才或企業來港,會比較正面。
問︰我想問一問校長,現在有很多人都在說AI FIRST(人工智能優先)。我想問一問教授對於AI在香港發展的前境有什麼看法?
昌︰人工智能是學人的智慧,而不需要學人的結構。現在這個AI叫大數據,就是可以同時看很多的數據,像Alpha Go,就同時看了很多局棋局而作計算,他甚至不理解為什麼要這樣走。但人不只一個學習方法,如愛因斯坦的相對論,都不是看過其他人的理論或做了很多實驗才得出來的理論,是thought experiment。文學家如沙士比亞、畫家畢加索等,畢加索是學過古典畫的,但他是impressionist (印象派) 。他不是看過很多印象派畫才畫的,而是基於他自己所學再創出新的可能。
我想說的是,人工智能是會取代一部分的行業,例如剛才說的放射治療師,不單是打字的人。那是每個工業革命都必需面對的事實,而且過程中一定會經歷一些動盪。但我對人類很有信心:始終要有人懂得應用大數據、創造大數據。所以我想這就如我剛才所說,你不可以預計什麼時候會出現新的意念。現時我們有這個機遇,就看年青人敢不敢把握。香港沒有土地,但香港有的是人才,所以香港一定適合發展。
「遍地足跡:創新文化萬花筒」系列:
陳繁昌簡介
香港科技大學校長,美國加州理工大學理學士、碩士,史丹福大學計算機科學哲學博士;專長於數學、計算機科學和工程學的研究,為世界上最知名的數學家之一。
曾任加州理工大學應用數學研究員,並在耶魯大學教授計算機科學。1986年加入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為數學系教授,1997年晉升為數學系主任,並於2001年至2006年期間出任該校的自然科學學院院長。2006至2009年出任美國國家科學基金委員會助理會長,掌管數學及自然科學部,負責統籌及管理部門的科研經費,範圍涵蓋天文、物理、化學、數學、材料科學以及跨學科活動。
現為創新科技署創新及科技督導委員會成員和香港科技園公司督導委員會委員。2014年初,當選為美國國家工程院院士,為當屆新增院士中唯一的華裔科學家。
沙特阿拉伯阿卜杜拉國王科技大學(KAUST)董事會成員、韓國科學技術院(KAIST)校長諮詢委員會委員、奥地利維也納大學科學顧問委員會委員和美國百人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