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士·查諾斯(James Chanos)是紐約尼克斯基金公司(Kynikos Associates)的總裁,這是一家全球最大的空頭基金公司,管理33億美元資金,不做別的,只找壞公司去做空。過去多年裏,幾次請他到我的對沖基金課裏做客,他是耶魯大學的校友,基本都會安排時間應邀。
每次當他講到「反向思維的力量」、「空頭的社會價值」時,同學都特別興奮。查諾斯說,「群體思維要求你只能正向思維,只能從好的方面看待上市公司、買進股票讓它們的股價漲,認為那才是正能量!而如果你反向思維,就認為你不合群,如果你還進一步做空股票,就更是負能量!因此,逆向思維、反向投資不是每個人能做的。」
我們知道法院、監管機構和媒體對股市的基礎性作用,但市場力量本身也重要,甚至更重要。畢竟法官、監管者和媒體記者的激勵是完全不同的,憑着職業精神,他們會盡職盡責,但是,他們盡到本分職責,自己並不會從中得到直接獎勵或報酬。
相比之下,投資者如果行使監督權,可以直接分享自己努力的果實,收益是具體的;只是普通股民的資金有限,倉位太小,這樣做的激勵不高,所以,真正能激勵監督、制約上市公司的是具備規模的機構投資者,尤其是對沖基金、私募基金,雖然他們敲打上市公司所帶來的好處不是自己獨享,但是,只要基金規模足夠大,努力的果實還是有吸引力的。
那麼,空頭為什麼是資本市場的正面力量呢?反向思維是如何在股市中起積極作用的?
空頭讓造假者感到痛
當然,如果禁止做空,反向思維的人再多,也沒法在市場中發揮積極作用,所以,允許做空是前提,做空是打假的工具。
查諾斯是何許人,為什麼能不落俗套,走上自己的反向思維之路呢?
查諾斯1957年出生在威斯康星州,離華爾街很遠。他是三兄弟中的老大,父親開一家乾洗連鎖店,母親在一家鋼鐵廠工作。小學五年級時,父親讓他接觸股市,他頓時就着迷了。他在耶魯讀經濟學專業,但也是橄欖球隊幹將,課外生活豐富。1980年他從耶魯畢業,加入一家證券公司做分析員,研究不同上市公司。
很快他就發現,自己最擅長的不是找投資上市公司的理由,而是去找它們是否存在財務造假、誇大前景、甚至欺詐投資者的嫌疑,這也是他的興奮點所在。早先,查諾斯挖掘到不被人知的醜聞內幕後,主要通過媒體去影響市場、糾正虛假。1982 年,當時一家叫Baldwin-United的保險公司深受華爾街追捧,股價一直在漲,這就讓查諾斯心存懷疑,隨後寫了一份研究報告,建議賣空這家保險公司。他的分析立即觸犯眾怒,不僅冒犯只會唱多的華爾街賣方,而且一位律師打電話威脅查諾斯的老闆,說要起訴他!
就在查諾斯跟這家保險公司之間發生爭論的時候,《福布斯》雜誌一位撰稿人得知此事,也開始進行追踪調查,訪問查諾斯並得到了他提供的研究資料,同時質問保險公司的 CEO 。經過數月的調查,在1982年12月《福布斯》刊登了一篇文章,披露了這家保險公司的問題,結論跟查諾斯之前的分析一致。幾個月後,保險公司股價崩盤,正式申請破產。這是當時歷史上最大的公司倒閉案。
1984年,查諾斯開始追蹤華爾街的垃圾債王國──德崇證券公司(Drexel Burnham),這就是邁克爾·米爾肯就職的公司。在那期間,由於他提出的問題和分析結論如此尖銳,對方還僱用專門的私家偵探跟蹤他,甚至搜尋他屋外的垃圾桶。後來,這家證券公司倒閉,米爾肯也因內幕交易而坐牢。這是他另一大戰績。
那些經歷後,查諾斯就想:投行分析師角色真的不適合他,因為賣方分析師必須唱多,只有這樣,投行才能得到上市公司的融資業務,才能有交易佣金,並且投行分析師報告是公開發表的,他的看空報告每次發布出去都會遭遇很多麻煩,甚至收到安全威脅;為什麼不成立對沖基金,根據自己的分析去做空,直接賺錢呢?
於是, 1985年,他以1600萬美元成立尼克斯基金公司,專門從事做空,也就是,從證券公司那裏借來股票,先賣掉,等股價跌到一定時候再買回來還給對方。查諾斯的基金不乏成名之作,尤其是他做空安然的交易。2000年10月他開始研究安然,發現安然的會計手法問題嚴重、誇大營收和利潤;次年,他開始做空安然,之後安然被媒體暴露的問題愈來愈多,查諾斯就不斷加大空頭倉位;等安然破產時,他以忽略不計的價格買回安然股票平倉,基金大賺,名聲也大漲。
另外一個成功之作,是 2006年他判斷美國房地產市場泡沫嚴重,開始做空房地產開發商和住房貸款發放量大的銀行,等到2007年次貸危機持續深化之後,他認為危機會擴散到許多經濟領域,他的基金把做空面延伸到許多其他行業。
在查諾斯看來,泡沫就是虛假繁榮,做空泡沫股票和泡沫資產等同於打假,應該以具體行動糾錯造假行為,逼使市場回歸經濟理性,回歸財務紀律。比如,金融危機之前,那些對沖基金大佬和科技新秀大肆拍買藝術品,製造藝術品虛假繁榮,他的基金就做空索斯比拍賣行的股票,等索斯比股價從60元跌到8元後,查諾斯再把空頭平倉,獲利豐厚。在這個過程中,他實際上是幫助藝術品市場糾錯。
最近比較有爭議的交易是,查諾斯從2010年開始做空中國,賣空國內銀行股、地產股和其它證券。他說,中國的房地產泡沫是「迪拜的1000倍,甚至更糟」,一旦破裂,將是不可收拾!當然,他說的中國房地產泡沫至今還沒破,這也給他的基金帶來壓力。到2018年初,他承認,基金的中國空頭頭寸已經減少很多!
做空有利於長期投資回報
看到這裏,你可能會說:做空把股價壓下來,這怎麼是正能量、對社會有益呢?
在道理上,這個好理解,如果股價虛高,尤其如果股價是被公司財務作假炒上來的,等於是要股民付高價買下一個不值錢的東西。而查諾斯這些空頭基金幫助股民把股價先打下來,通過打假讓股民少受騙、讓股價回到值得的價值,那不是對股民、對資本市場的運行更好嗎?
在2007年發表的一項研究中,三位耶魯同仁Bris、Goetzmann和朱寧對47個國家和地區的股市做了系統研究,到2001年這些股市中有35個允許做空,只有12個股市從1990年以來一直禁止做空。35個允許做空的股市,有12個在1990年時禁止做空,但後來逐步放鬆。他們發現,允許做空的股市中,個股同漲同跌的程度明顯更低,風險波動率也平均更低、回報更加穩定,個股平均回報略為高一點。
以瑞典為例,在1991年開放做空之前,每周有93%的股票同漲同跌;但是,允許做空之後,同漲同跌的股票佔比下降到 78% ,說明做空的確讓整個股市更能分辨好公司和爛公司,減少渾水摸魚的機會,使股市往「良幣驅趕劣幣」的方向邁進。其他從禁止做空走向開放的市場,也經歷了類似的市場質量提升。
主張禁止做空的一個理由是,這可以防止恐慌的蔓延,就像每天漲跌幅的限制政策邏輯一樣。這三位學者的研究發現,允許做空的股市上,個股下跌的傾向性的確略多一些,但是,這些股市中的個股波動率顯著低於禁止做空股市的個股,也就是說,禁止做空反而抬高個股的總體波動率,這似乎跟人們的預期相反。原因在於,雖然禁止做空讓股價短期內不能大幅下跌,但被人為保護在高位的股票,最終還是不能持續的,而是更會大起大落波動。更何況,禁止做空使股價容易跟實體公司的基本面脫鉤,給社會造成更大範圍內的資源錯配。
今天的要點有三個:
第一,除了法治、監管和媒體之外,市場力量本身是更靠得住的股市推動者,尤其是機構投資者,它們的資金雄厚,比普通股民的頭寸大,從監督上市公司的收益中能分享到更顯著的好處。機構投資者搭便車的傾向性也低於普通股民。
其次,像尼克斯基金、渾水資本這樣的空頭基金,表面看他們的反向思維是與人為敵,但他們主要靠打假賺錢,實際是給市場帶來正能量。
再就是,空頭基金的打假作用顯著,但前提是允許做空。研究表明,允許做空的股市跟禁止做空的股市相比,質量更高、股票同漲同跌的傾向性低,更像是「良幣驅趕劣幣」的場所,而且股價波動率也更低。
各社會的文化有一個類似點,就是讓我們每個人更容易做正向思維,但很難做逆向思維;在股市上表現為:買股票做正向投資容易,但尋找做空的對象,難!在美國,雖然你可以做空任何股票,但大多數投資者沒有做空的膽量,也更沒做空研究的能力。為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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