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於千禧年創辦「新紀元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華文獎」),鼓勵全球青年以華文創作,自創設以來,至今已歷六屆,為全球華文文壇盛事。本屆邀請北京大學中文系陳平原教授(2008至2012年任系主任)擔任散文組決賽評審。陳平原教授反對在創作上連續將三四個成語排列起來修飾使用,如此則沒有屬於自己的文學與風格,都被古人之文所籠罩,文學要創新,必須在語言表達上有自己的表達方式。本文為「散文創作講座」內容整理。
散文所憑借的,除了情感和想像力等共通的文學要素,『文字』的魅力是關鍵。跟這相關聯繫的,便是傳統中國文人所追求的『文』與『學』的溝通。
──陳平原
散文是一個流動的概念,從宋代以來就有「散文」這個詞,直到今天不斷發展的一個文體。今天大家所理解的散文只有100多年的歷史,我們從清末就有散文,就是在改造之下逐漸成長的一個非小說、非詩歌、非戲劇的文學。
散文被歸類雜文學
1922年,胡適的《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第一步是文,第二是詩,然後小說、戲劇;1929年,朱自清在清華大學講「中國新文學研究」時,第一是詩,第二是小說,第三是戲劇,第四是散文,文從第一位淪落到最後一位。今天的人都理解說:「有點文采而不入流的東西,就是散文」。朱自清在《背影》的序裏說:「我寫的文學,就是雜文學,雜文學就是散文」,這個論述大概是有100年的歷史。
從前不是這樣的,在中國古代「文」是第一位,所謂「文起八代之衰」,就是這個「文」;又或者「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不是詩詞、小說、戲劇,是文章。「文」在中國上2000年的文學史上承擔首要角色,但到了晚清以後,與西方文化對話,突然發生錯位,因為在西方並沒有這麼一個重要的文類,可以涵蓋詩歌、小說、戲劇以外所有的文章。我們可以看得見:第一,100年前我們的文章淪落到第四位,而且變得可有可無;第二,我們研究者,研究詩歌、小說、戲劇能找到很多資源,唯有研究文章時,找不到好的理論資源,因為西方不怎麼做這個研究,而中國大量的文評、文論是不研究散文的。
小說的熱潮會退卻
小說佔據整個文壇的中心地位只有100年歷史,以前不是這樣。梁啟超說小說於文學的最上層,小說承擔了各種各樣的功能,如啟蒙、形美、娛樂等,所以成為第一文類,那在1903年開始。2001年,我寫了一篇文章預測未來的中國文學,當中有兩句話,第一句是「小說的年代結束了」,這引起了很大的爭議。
依我的判斷,二十一世紀以後,隨着科技、網絡的發展,隨着各種遊戲、電影、電視的出現,小說不一定是最重要的文類。第二句是「散文會起來的」,經過100年的沉默以後,散文會起來,因為網絡提供了便利寫作的可能性。網絡寫作不考慮文類,有什麼就寫什麼,激動寫什麼就寫什麼,所以網絡寫作會促使文章產生革命性的變化。當然,現在這兩個預言還沒有真正實現,有待日後發展,但我堅信一點,「文」有無限的可能性,包含散文、小品、論文,甚至著作,寫得好的著作就是文章。
不要從範文學寫作
又講一下我們當年怎樣學習作文。我的中學在文化革命中度過,所以那個時候寫的不算散文。40年前,1977年的10月份,中國政治發生變化,鄧小平恢復高考,我們在冬天趕上了試場,那個時候已經有12年沒有考試。我的作文非常榮幸得到很好的評價,在《人民日報》刊登出來,高考作文怎能登在《人民日報》上呢?那是個很奇怪的事情。那是因為中國政治發生變化,開始鼓勵讀書,所以就表揚一下,讓你們繼續往前走。有趣的是,在十年前,大陸的學生知道了這個故事,學生好奇把我的文章翻出來,看了就說:「就憑這種文章也考得上大學?」
的確,40年前的文章,今天考不上大學。但是,在我當年的特殊狀態下,那文章考上大學是可以的。很慚愧的說,我每年回鄉的時候,鄉親父老都會說我的文章寫得不錯,我想都已經40年過去了,今天回去還有人跟我說「欸,你當年的文章寫得不錯!」我後來寫了很多文章,竟然都不如我的高考作文。(眾笑)
高考作文就不說了,說回中學的你們,因為當時在鄉下我是教小學、中學的,所以我知道中學的文章應該怎麼寫,可以說一下我的感覺。先說一個事情,1937年,抗戰全面爆發,北京大學南遷,當時規定副教授以上的由學校補貼到湖南、長沙、昆明,講師自尋出路,我們中文系的老前輩廢名教授(著名學者)回到家鄉湖北教書,後來他回到北大,寫了《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後》,書裏特別講到他回到鄉下教書時,發現中、小學的語文教學差別很大。他說,「第一步要先告訴孩子們,從你眼前看到的東西入手來寫文章,不要從語文科的範文來學寫作,因為那感覺是別人的感覺,不是你的感覺。」
第一課:打掉成語
學生創作要打掉成語,不要用四個字的東西。他們出口成章,記住那麼多的成語,會忘掉了自己的生活感覺。不要用四個字的詞語,不要寫沒看見的、不懂得的。從眼前的看得見的、最近的人和事開始寫。這和我教小學時的感覺是一樣的,恢復生活的實際感,避免被其他文章籠罩,尤其避免被古人的文章籠罩。古人是人,我也是人,古人能寫這樣的文章,我也能寫這樣的文章。所以,不用把所有成語都背得滾瓜爛熟,中文系的學生也好,作文課的學生也好,第一件事要摒棄成語。成語的意思是前人的感覺,要帶成語到自己的日常生中磨合,這是學習作文的第一課。
第二課:忠於感覺
第二,真誠的面對自己的寫作。說這句話是因為有很大的觸動,因為中學生寫文章,有一個很大的關卡,就是高考作文。我們都明白,高考作文是一個大的問題,沒有高考作文,我們沒法評學生的高低,所有評過高考作文的人都知道,什麼樣的文章容易得高分,每次高考前都得統一標準,大概要怎樣的東西,開頭、中間、結尾要達到什麼目標。這樣很容易導致中學老師揣摩今年可能會出什麼題,然後來做準備。
大概十年前,有一道題叫「挫折」,江蘇省考生的卷子,要不父親死了,要不母親病了,要不祖父送進醫院了⋯⋯總不能為了高考,把全家人都送醫院裏去吧?但是一個中學生,他再沒有更多的挫折,生活經驗有限,無非是旅遊、愛情、美食、還有生死,這就是他所經歷範圍之內,這些文章大致上都是這麼走過來的。問題是,你也這麼寫,我也這麼寫。難道要為了這個高考,把全江蘇省的鄉親父老都送進醫院裏去?作文是可以準備,但容易導致這類問題。
所以想寫中文,不要一直想着高考分數,忠誠於自己的感覺,又超越個人的感覺,跟整個時代的風潮合拍,那樣的散文會更值得珍惜。你想一下,要是只有你一個人把父親送進醫院,還有可能得高分;當全省的中學生都把家人送醫院的時候,那個分數就會低下來。結果那個改卷的人說:「把所有送父母進醫院的分數降下來,因為你為了分數不孝敬!」
寫散文不要小說化
第三點我想說的是,最近20年大陸散文最大的特點是「小說化」,愈來愈不像散文,愈來愈往小說那邊發展。大家在編故事愈編愈精彩,相對來說,原來散文理性、立論的層面便失色了。一方面是愈來愈用詞講究,像張愛玲的文章特別容易稱呼為散文;另一方面是愈來愈小說化,相對古文,古文的「文」關鍵是立論,而不是抒情為主,在理論的層面,在最近十幾二十年,我覺得太可惜了,這方面的歷練遠遠不夠。
圖片: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