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圖片:馬克白夫人的藍色長裙(攝影:張志偉)
莎劇《馬克白》既以刻畫黑暗心理見稱,鄭傳軍為第十屆華文戲劇節執導閉幕節目,重演此劇,遂以陰暗為基調。綜觀全劇,趙婉妏的表現主義布景是八塊灰黑的台板,頂懸一塊同色而龜裂的板,暗喻傾側、分裂的人格和世界;陳詩雅的服裝以黑色為主;鄭可聆的燈光設計非常暗淡;羅成軒、黃一峰的音樂和黎家維的音響亦訴諸沉重的低音。
如此晦暗的舞台效果,在600座的高山劇場演藝廳演出幾乎兩小時,又無中場休息,會否令觀眾的眼睛疲於不能承受之黑?尚幸馬克白夫人上半場穿的是藍色露背長裙(圖一),為這場色誘夫君,撩撥其野心的接吻戲提供了全劇少有的亮色,但下半場她亦換上一身暗色。黑暗的氛圍一直持續到劇終。蘇格蘭王鄧肯的太子重拾王座,導演加插台後高處班戈將軍那死裏逃生的兒子跪向三女巫,是不是在追問她們預言他在馬克白死後會繼承王位該何時應驗,暗示太子終亦難逃劫數?可惜台上昏暗,演員面目模糊,實在看不清楚。
問題是:陰暗、黑暗,是否只能以昏暗、幽暗來呈現?事實上,莎劇批評家尼古拉斯·布魯克(Nicholas Brooke, 1924-98)在他編纂的牛津大學版《馬克白》導論中,開首一段即提出此劇約三分之二的情節皆發生於夜晚,但1606年劇本寫成上演卻仍在日間露天的環球劇場(兩年後莎士比亞的國王劇團才購得室內的黑衣修士劇院),可見當時劇作家本人是在光天化日之下,通過語言和火炬、蠟燭等其他手段去表現白晝中的黑暗的(註1)。
表現莎士比亞的血腥悲劇,紅與黑最為匹配。班戈鬼魂出現時,從眾人舉起的酒杯裏突然噴出紅焰,在一片漆黑中確實頗有視覺效果。更重要的是宣傳單張上來自第二幕第二場滴血的手和紅色的台詞「馬克白謀殺了睡眠」(圖二):馬克白夫婦弒君後徹夜未眠,手上的血難以洗淨;其後馬夫人患上夢遊症,總是半夜起床,不斷搓洗雙手。這個深含心理象徵意義的動作在黑澤明改編的《蜘蛛巢城》中,雖是黑白電影,卻特別使人毛骨悚然!《蜘蛛巢城》的英文片名是 Throne of Blood,意謂「血染的王座」,而崑劇版《馬克白》更乾脆易名為《血手記》。在鄭傳軍導演的第二幕第二場中,馬氏夫妻殺人後手上染滿鮮血,但第五幕第一場馬夫人夢遊時,一如許多其他製作——包括2004年加拿大斯特拉福鎮莎翁戲劇節(Stratford Festival)的約翰·伍德(John Wood)導演版及最近的鄧樹榮版)(註2)——觀眾並無看到夫人所幻見的斑斑血跡。然而,按照原著劇本提示,我們既然目睹馬克白主觀幻覺中的班戈鬼魂,為什麼就不能見證其妻精神錯亂的幻象呢?若女主角帶着紅手套夢遊,其美學效果總比血淋淋的鄧肯和馬克白人頭從高空吊下來可以接受吧?
當然,搬演經典,尤其是外國作品,並非為了還原歷史(其實也不可能),而是要探討永恒或普世的命題(諸如人性、欲望),或者旨在映照此時此地。除了英國歷史學家和文學史家,誰還會去關心馬克白故事背後的16世紀蘇格蘭事蹟?誰又在乎劇作者身為宮廷詩人談巫說妖,意在逢迎國王詹姆斯一世的迷信心理? (註3)我們借屍還魂,攬鏡自照的是人類心裏/理永遠陰暗的一面,或者當今時代黑暗的現實。從今天的眼光看,所有莎劇其實都是現代戲。正如國立台灣大學外語系副教授雷碧琦所指出的,把《馬克白》改編為《血手記》「不只是語言、劇種、風格上的變更,也是為了彰顯中國在後文革時期的政治、社會和文化氣氛」。(註4)她認為革命過後人們的傷痛與懷緬,而不是文化交流,才是崑曲《馬克白》備受好評的主要原因。同樣,鄧樹榮聲稱馬克白夫妻要「在騷動連連的現實國度找回自己的位置」,卻欲言又止(註5)。 這「騷動連連」指的究竟是什麼呢?簡約美學不容鄧樹榮說得太多,只示以男女主角的兩套現代服裝、一把黑傘。
而鄭傳軍的《馬克白》場刊封面用紅、黑二色印着「年青的吶喊」,內文寄語:「讓一班追夢的年輕演員從舞台出發,昂首闊步地去打造一個美麗新世界。」(註6) 我們知道,鄭傳軍的大多數演員是他在香港演藝學院戲劇學院的學生,可是這「吶喊」、這「追夢」、這「美麗新世界」又指什麼呢?是莎劇裏那瘋狂、那夢遊、那蘇格蘭王國嗎?還是學生們那「佔中」、那追求、那「我要真普選」? (註7)鄭老師比鄧樹榮說得更加隱晦。這不說、這含糊、這避免政治化,就藝術審美而言是可取的,開放的。不過,筆者期待更適合年輕演員演繹的《馬克白》,讓他們可以發揮年輕的身體語言,發掘年青的心靈律動,而不囿於模仿幽深的經典。除了陰暗的《馬克白》之外,有沒有《馬克白》青春版?第二幕第三場那個插科打諢,甚至會爆出一句日語調侃觀眾的守門人(張焱飾)也許是個啟示?
本文為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特約評論,http://www.iatc.com.hk/doc/81802。
1. Nicholas Brooke, Introduction to William Shakespeare, The Tragedy of Macbeth, ed. Brook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0), 1-2.
2. 見拙作〈釋夢——鄧樹榮的《馬克白》〉,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2016年4月12日,http://www.iatc.com.hk/doc/79371。
3. 詳見梁實秋譯序,《馬克白》,《莎士比亞全集》第31冊([台北] : 遠東圖書, 1968-76),6、9-10。
4. Bi-qi Beatrice Lei, “Macbeth in Chinese Opera,” in Macbeth: New Critical Essays, ed. Nick Moschovakis (New York: Routledge, 2008), 284: “The transformation is not merely linguistic, generic, or stylistic, but it also manifests the political, social, and cultural atmosphere of China in its post-Cultural Revolutionary era.”
5. 鄧樹榮戲劇工作室:《馬克白》場刊(香港:香港藝術節協會,2016),14。
6. 鄭傳軍:〈鄭傳軍導演的話〉,第十屆華文戲劇節:《馬克白》場刊(香港:香港演藝學院、香港戲劇協會,2016),8。
7. 「佔中」運動在2014年9月底爆發時,演藝學院曾開放收容遭警方鎮壓的示威學生及市民。見《東方日報》,2014年9月29日,http://orientaldaily.on.cc/cnt/news/20140929/00176_005.html。
(圖片: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