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英氣:阿咩正傳》一書描繪了一段另類的香港現代史。當中的主角阿咩,即筆名石中英的楊向杰在最近的視頻節目《流金歲月》中邀請不同嘉賓對談,藉此還原當年一些不為人知的歷史情況,當中包括中原集團創辦人施永青先生,談談一段關於香港托派(托洛斯基主義)的舊事,並在灼見名家重刊一篇有關施先生2004年評論立法會前議員梁國雄的文章如下,副題為編輯所擬。
今次(編按:2004年)立法會選舉,長毛梁國雄竟高票當選,相信連他自己也有點意外,故當記者問他是否打算宣誓效忠《基本法》時,他竟不知所對。
我與梁國雄相識超過20年。1976年,我因不滿中共鎮壓四五天安門學生運動,憤而離開香港的左派組織。
第四國際在港成員
初時,我只是不滿中共背叛革命,對馬克思主義仍存幻想,機緣巧合下,結識了一些第四國際──托洛斯基派在港的成員,梁國雄就是其中一個。雄仔當時只有20餘歲,但已是中堅分子,並有份擔任《十月評論》的編輯工作。
形式上我不算他們的黨員,只屬外圍的支持者,但亦有參與他們的一些活動,包括支援金禧中學的學運、爭取艇戶上樓、營救劉山青,以及反對中國對越南的戰爭等。我發覺這批人甚有理想,有為革命獻身的浪漫情操,相對已變成反動當權派的中共,對我更有吸引力。
由於我對馬克思主義有一定的理論基礎,因此他們搞讀者會及研討會時,常邀請我做主持或講者,以幫助他們的成員提高理論上的純潔性。身為共產黨員卻不懂馬克思主義的情況,在全世界普遍存在,托派的理論水平一般較中共的黨員好,但能真正讀懂馬克思原著的也不多。
經過一段時間一起活動,我發覺托派的精神雖然可嘉,但他們要行的路卻是不通的。再者,我開始接觸到海耶克與卡爾.波柏(Karl Popper)的書,已懂得從理論層面批判馬克思主義,遂與托派朋友日漸疏遠。
建制內的遊戲
之後,我與雄仔雖間有見面,但我已明確表明不再認同他們的政治路線。他們的某些活動,譬如反美侵伊、反全球化等,我有時會作選擇性的支持;但「倒董」(編按:時任特首為董建華)我則覺得意義不大,董建華只是北京的代理人,倒了也改變不了什麼,有本事的,應夠膽挑戰中共也要偷偷投靠的全球資本主義建制。
自蘇聯解體後,全世界都認為資本主義將為我們帶來美好新世界,知識界已失去對資本主義的批判能力,托派本應多在這方面起點作用,想不到現在連長毛也要走入建制。
雄仔出來競選,我事前也與他討論,我問他是否以後打算玩建制內的遊戲,他說,他的目的不是要入建制,而是藉此暴露建制的不合理。倘真如是,梁國雄就應堅持原則,在宣誓時效忠全國人民及香港市民,而非《基本法》。
寫這篇文章時,尚未聽到長毛如何宣誓,但已看到長毛回應記者時,立場已開始動搖,企圖借個別選民的意願,作為自己向建制低頭的解釋。其實,選民之所以選長毛,正是因為他與建制誓不兩立,若長毛一當選就改變立場,選民豈不失望?
當然,無人知道選民中哪類意願佔多數,但長毛一旦宣誓效忠《基本法》,已代表政治立場有根本轉變,這就不是靠繼續住公屋,及只花少量議員收入於個人生活,就補救得了的。
對長毛要求須嚴厲
想當年,劉山青因支持中國民運被中共囚於獄中,只要肯簽悔過書,就有機會獲釋回港,但山青卻選擇坐牢,不是坐一、兩個禮拜,而是坐十幾年。這種對原則的執着才令人敬佩。
還記得,當年吳仲賢(托派在港的領袖)在大陸被捕,因為曾假意認罪招供,回港後一直不獲組織原諒,死而留憾。當時,批吳最激的就是梁國雄,我曾表示過不理解,但梁國雄卻認為這是原則問題,關係到革命氣節,想不到今天長毛卻視革命原則為無物。
早年,梁耀忠決定入建制玩選舉遊戲時,一樣被雄仔嚴厲批評,認為是沒有腰骨的表現。其實,當時梁耀忠已放棄托派的理念,但雄仔卻至今仍然穿着哲古華拉的汗衫四處招搖,這是我對長毛的要求特別嚴厲的基本原因。
我認為,長毛在效忠《基本法》這個問題上應三思,這將使他陷於極不利的政治位置。試想一下,如果他的對手問他一句:「你長毛當時是否發假誓?」他如何回應?承認發假誓會犯法,說是真心效忠又會令支持者失望,從此失去街頭戰士的風采。為什麼不可以堅持原則?只宣誓效忠人民,讓特區政府去煩惱是否讓你做議員好了,這才有利於暴露建制的不是。
可惜,照長毛近期的反應看來,做尊貴的議員實在太吸引了,連曾以做街頭戰士為榮的長毛也不願放棄了。宣誓向《基本法》效忠,只是向建制屈服的開始,要長期保住議席,需要向建制妥協的地方將來還多着呢!
背棄了托洛斯基?
本來,我作為一個早已向建制低頭的人,沒有資格批評長毛。關鍵是我早已放棄共產主義,但長毛卻還在標榜要不斷革命。
長毛最推崇的哲古華拉,在古巴革命成功後,有高官也不做,選擇去拉丁美洲發動人民起義,結果在游擊戰中被殺;但長毛卻選擇在一個他認為不可被認受的政權中當議員,難道他認為他可以爭取到立法會通過撥款,支持第三世界的人民革命?
托洛斯基的理論精粹是不斷革命,即是說單在一個國家取得革命勝利是沒有意思的,一國先實行社會主義是沒有前途的,故必須不斷革命直到全世界無產階級都得到解放,共產主義才可在全世界得以落實。長毛今天卻打算向一個背叛革命的政權下的特區政府效忠,豈不是與自己的信仰背馳?
幸好,長毛的選民並非人人知曉他的政治信仰及終極追求,否則其中一定會有人大吃一驚,原來我們竟選了個共產黨做立法會議員!香港是一個恐共情緒為主流的城市,出現這樣的事情何其弔詭?
易卜生(Henrik Ibsen)有一齣名劇,叫做《玩偶之家》,女主角娜拉在一個男權意識為主流的社會裏,受不住家庭的壓力,最終決定離家出走。魯迅先生曾為文問「娜拉走後怎樣?」魯迅先生擔心,娜拉或許可以逃離自己的家庭,但一樣逃不出建制社會,最終可能淪落妓院。他認為建制社會只能容許個別娜拉出走,但絕不會容忍千萬個娜拉同時出走。
我相信,香港社會最多容得下一兩個長毛當選,而他們當選後的命運亦會與娜拉出走後差不多。
原刊於2004年9月23日《蘋果日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流金歲月》第二集系列文章:
- 石中英:托派對「通貨展」的拙劣表演
- 李若浮:香港歷史的另一種可能 評70年代的石中英與托派論戰
- 施永青:長毛當選後怎樣?──香港托派舊事
- 陶 傑:香港托派和梁國雄──《英氣》背景導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