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寫復仇與高人心願──金庸人物生命的追求

承接上文：〈金庸人物生命的追求──郭靖的迷惘和愛情追逐者〉

金庸小說中人物復仇的處心積慮，要數《射雕》和《神雕》中的王妃瑛姑。她為人刻怨孤僻，人生的目標除了一心一意和意中人重聚之外，便是要殺死害她孩兒的兇手，那知後來得楊過之助，引得與周伯通相見後，人變得豁達了。周伯通叫她下手打死殺子兇手裘千仞，她卻說：

「倘若不是他，我此生再也不能和你相見，何況人死不能復生，且盡今日之歡，昔年怨苦，都忘了他啦！」

這些可以復仇洩恨而不願復仇的人，有因自己的性格豁達仁慈，有因為氣度與見識，不肯下手，也有因為享受到快樂而饒卻敵人。

為復仇而生活，最處心積慮、刻忍過人的莫如《神鵰》中絕情谷中裘千尺和《笑傲》中的林平之。裘千尺和公孫止是夫妻反目，切齒為仇，刻骨怨毒之甚極為罕有。結果裘千尺大仇得報。且把丈夫先祖傳下幾代家業一把火燒光，而自己也同時同地而亡，可有絲毫復仇之快？

林平之復仇的代價更是淒厲。他原是大鏢局的少主人。卻因被人覬覦家傳武學，弄得家破人亡。父母被殺後荒野棲身，求乞渡日，後且仰人鼻息，屈辱求助。忍辱負重，不外想報深仇。最後練成一流高手，玩弄敵人，宰殺得昔日陷害他的青城派一眾如禽如畜，結果自己反而弄瞎雙目，在得報大仇之後又可有絲毫快意？

金庸對復仇的描述

親見仇人被殺身亡的感受，金庸小說中描述得最明白的是《天龍八部》中老冤家蕭遠山和慕容博：

「那老僧一擊而中，慕容博全身一震，登時氣結，向後便倒。……

蕭遠山見那老僧一掌擊死慕容博，本來也是訝異無比，聽此一問，不禁心中一片茫然，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這30年來，他處心積慮，便是要報這殺妻之仇、奪子之恨，……那知平白無端的出來一個無名老僧，行若無事的一掌便將自己的大仇人打死了。他霎時之間，猶如身在雲端，飄飄蕩蕩，……

突然之間，數十年來恨之切齒的大仇人，一個個死在自己面前，按理說十分快意，但內心卻實是說不出的寂寞淒涼，只覺在這世界上再沒有什麼事情可幹，活着也是白活。」

上文撮引，原文多出兩倍字有餘，可是作者金庸對復仇後心態探討是那麽嚴謹和認真。這段寫來極為感人，復仇不一定快樂，反而是憾事，看來沒有什麼大意義。《神鵰》中程英和陸無雙滿門被李莫愁所害，親眼見到她被火燒死，心中卻無喜悅之情。金庸小說中對復仇的情節都以低調消極的手法表現。無論讀者是否同意，但都反映出作者對復仇觀念有更寬大的胸懷，更高的視野。

金庸在小說中誠然懷着寬容的態度處理復仇的問題，但在字裏行間，其實有兩種元素使他有這樣的意識。且看《射鵰》中一段：

「原來楊康聽黃蓉揭破自己秘密，再也忍耐不住，猛地躍起，伸手爪疾往她頭頂抓下。……
這一抓便落在她肩頭。楊康這一下『九陰白骨爪』用上全力，五根手指全插在軟蝟甲的刺上……。

眾人心想歐陽鋒的怪蛇原來這樣厲害，又想楊康設計害死江南五怪，
到頭來卻染上南希仁的毒血，當真極為不爽，身上都感到一陣寒意。」

楊康想殺黃蓉反而沾上軟蝟甲劇毒而亡。金庸小說中充滿人算不如天算的宿命論，惡人有報應的，而毋須親自施以復仇的手段。其次，施虐的惡行者，有幾多人是快樂的？有幾多人是稱心如意的？有幾多人能享受到泰然的生活？即使以正筆把他寫成由邪入正的裘千仞和謝遜，做了惡事，還不是心中常常受到自己的磨折？金庸讓人不重視「復仇」意識，當易為讀者明白了。

高人的遺憾

金庸小說，引導讀者深思什麼是真正的人生，正是小說中深遠意義之處。

一般武俠小說，寫俠客是為人人景仰，本領高明，在他們的世界是無所不能的。但金庸小說中，俠士的能力有限，愈是本領高強的人，所帶的悲愴無奈愈甚，見一燈大師、黃藥師、莫大先生、甚而郭靖、楊過、蕭峰、陳近南等英雄好漢，莫不苦憾纏身。金庸小說中豪俠的力量不大，郭靖夫婦回天乏力，不能救宋朝，只有壯烈犧牲殉國，袁承志不能改變李巖的運命，陳家洛只能寄望退讓出情場打動乾隆。蕭峰英雄蓋世，但身死宋遼紛爭仍不息。他們的命運遭遇，叫人唏噓之中，不禁反映人生所求者為何？金庸意識到個人反抗洪流的無力，顯示出更真實的世界。

金庸筆下一眾主人翁的悲劇、遺憾與失望，會不會令讀者消沉呢？金庸小說雖然有這樣消極的訊息，但讀者在默認金庸之餘，卻沒有因而志氣消磨，對人生並沒有因此而失望。因為我們沒有像小說中人的欲求。這樣的訊息反而會對生活的態度加深思考。

人生有什麼追求呢？每個人因天賦、氣質、環境的不同而有別。能使自己潛能徹底發揮，是人生追求的最高境界。金庸小說寫最高境界的人物，是隱逸式人物。

遁世高手的心願

論金庸小說中絕世武功的頂尖人物，有認為是王重陽，亦有人提出張三丰、少林寺隱身蒼松洞，與張無忌比拼武藝的渡厄、渡刦和渡難三僧；尚有《天龍八部》在藏經閣內可以隨手點斃蕭遠山和慕容博的掃地僧。亦不能無視逍遙派70年神功給虛竹的無崖子。風清揚也該榜上有名。

這一眾曠世英豪，他們都睥睨同儕，冠冕當代。但可真快活逍遙，一生無憾？他們既然選擇隱世遁世，當無悔無憾了？而然事實不然，此輩縱然淡看世情，無得失之心，其實均有相近的遺憾。

上列隱世高手，縱然不作擇徒之想，但一生驚人藝業與將草木同枯，在雙目緊閉之前，難道不會若有所失，長眠地下有所遺憾麼？古今世上英雄俊傑，暮年之時，誰不想後繼有人，光前裕後發揚光大？且讓諸君看看武當張三丰張真人在強敵當前時，心下暗自盤算的是什麼？

「張三丰長聲吟道：『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此刻他面臨生死關頭，自然而然的吟了出來。………
望了望俞岱巖一眼，心道：『我卻盼這套太極拳得能流傳後世，…….。』」（只撮錄）

張三丰想的是把絕學傳世。在《碧血劍》中，金蛇郎君身成廢人，大限眉睫，也把破石樑五老陣法寫下，就是希望有朝一日得傳後人去破陣。金庸小說中涉及所有秘笈，著作者莫不抱有同樣之想，盼有傳人，否則何必大費周章？「倚天」中金花婆婆去找峨嵋派的晦氣，眾徒被她三招兩式打得七零八落，毫無還手之力，金花婆婆自言自語說出這樣的話來：

「滅絕師太，你一世英雄，可算得武林中出類拔萃的人物，
一旦身故，弟子之中，竟無一個像樣的人出來接掌門戶嗎？」

金花婆婆喟然而歎，可見未得出色傳人，連敵人也替對方悲哀。學有傳人真是這樣重要嗎？在平凡的人看來，得傳其人是平凡的事；但在不凡的人物看來，卻是重中之重的大事。《天龍八部》中蘇星河已有八位出類拔萃的傳人，但為師門設想，竟處心積慮設下珍瓏棋局，引盡天下愚賢不肖等人前來以備挑選。結果至誠至正的虛竹因緣際會，佔盡天機，也不負所望。

由此可見能得精英接班人意義之重大。即使隱世高人，生命中亦有追求，便是薪傳所學給下一代。不知各位讀者以為然否？

沙田金庸館講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