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說的研究價值、除了小說本身娛樂性豐富、寫作出色,充滿閱讀時的快感,使小說的成就更上層樓的,是小說中帶出令人對人生深思的課題。在金庸小說3000萬言文字中,不乏對人性、人生的探討與啟示。其中最巧妙的地方,是書中提出了問題,卻沒有確切的答案,而是讓讀者自行思考,往往使讀者受到啟迪而對人生深思。
人生要有目標
《射雕》中郭靖學有所成,駸駸然達一流高手境界。但鐵木真命他打大宋、李萍身殉饒以大義,郭靖便對人生陷入疑惑的境界。他在大漠南歸之時,春暖花開,但沿途兵災之餘,城戶殘破,屍骨滿路,引來愁緒苦思。
我一生苦練武藝,練到現在,又怎樣呢?連母親和蓉兒都不能保(他誤會黃蓉之死),練了武藝又有何用?我一心要做好人,但到底能讓誰快樂了?……
我勤勤懇懇的苦學苦練,到頭來只有害人。早知如此,我一點武藝不會反而更好。如不學武,那麽做什麽呢?我這個人活在世上,到底是爲什麽?以後數十年中,該當怎樣?……
許多人也會像少年郭靖般迷失,尤其對自己會同樣的問:我這個人活在世上,到底是為什麼?但顯然易見,郭靖的煩惱,是失去人生的目標。
金庸小說中,不同的人物都有不同的人生目標。他們的人生目標是否正確,是否值得追求,該是值得探討的地方。
為愛情而活 為失去而追尋
在所有金庸著作中,以《天龍八部》寫人性的各有追求,寫得最深刻精采。《天龍》人物中,追求愛情,為情而癡,為情而苦,為情而恨的有不少人。情癡首推段譽,見到王語嫣之後,神魂顛倒,好像一生只有愛情才值得追求,因而沒有像郭靖迷失的反思苦惱。遊坦之和他如出一轍,見到阿紫後,失魂落魄,也以追求愛情是唯一大事。
老一輩的風流皇弟段正淳人至中年仍視追求愛情為人生唯一目標,他追求愛情,享受愛情,而他的情人心態也和他一樣,或愛恨交織,或淒厲暴烈,皆因情愛而致。甚而做了婆婆級的天山童姥和李秋水也只是追求愛情,至耄耋之年仍與情敵苦鬥不休。
對愛情的追求其實人生難免。人性之中,就是憑情愛而滋潤養而得美妙可戀的人生。愛侶之情難分界線,介乎夫妻、朋友之間,亦會叠合夫妻朋友之情,微妙之處難以言喻。金庸小說中的含苞少女,少年英俠,中年老年為愛情所癡所苦,原不是為怪。
復國與霸業
除了對愛情的執着,人生也別有所圖,《天龍》中寫得筆墨最多的便是慕容氏的復國圖謀。但慕容氏之處心積慮,傾力復國之舉,似乎是祖先遺下來的背負多於圖享富貴的心願。老父慕容博這樣,其子慕容復亦如此。江南慕容氏一家,連家臣鄧百川、包不同等豪傑,對人生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追求,只是追隨慕容氏復國,一往無悔,寫出他們的道義,也寫出單調的人生。
與慕容氏對頭的蕭氏父子又如何呢?蕭遠山早年被害得家破人亡,矢志復仇成了他生存唯一目標。兒子蕭峰蕭大俠最初急於追尋構陷自己的元兇,後來卻竭力於干息遼宋紛爭。所求者大,唯有以身相殉來表達對生命追求的至誠。
《天龍》中尚有大理段延慶也是窮一生之力圖謀復位,鳩摩智則欲以過人之長稱霸圖雄。最沒有人生目標的。還是少林僧虛竹和尚,不過天性純良,在陰差陽錯之中,無心插柳,卻享盡世俗富貴榮華及愛情如願之福。
小說寫盡世道人心之趨騖,但能如願遂心的,少之又少。書中無論是帝王豪傑,隱士凡夫,在對抗命運,天人角力中,往往受到命運的撥弄而成爲一個無助的失敗者,每每令人掩卷慨歎。
但金庸同時亦往往在小說中發放出對努力不懈者,勇於對命運抗爭者的歌頌讚歎。許多肯奮發,敢於拼搏的人縱然最後失敗,但仍然發出人性的光輝,光采耀目,例如蕭峰便是其中一人。失敗並非可恥,最重要是人生目標正確和奮搏的無悔。這種筆調使小說的成就踏上更高的境界。
爭奪與復仇
武俠小說,總脫離不了爭雄爭霸的故事,金庸小說的主調,也不能脫離「爭奪」。大人物有大人物的爭奪,小人物有小人物的爭奪。各人的背景地位不同,各有各的追求。武林人士愛建霸業,因爲霸業背後有名有利。未爭霸業之先,便爭可以助建霸業的利器。
金庸小說的故事焦點不脫爭奪,所爭奪者又可以分成4大類:一是寶藏,如白馬嘯西風高昌迷宮珍寶、《碧血劍》徐達府寶藏、《連城訣》中江陵寺內金佛寶藏等等;其次是寶劍寶刀,如《鴛鴦刀》中刻著仁者無敵的鴛鴦刀、《倚天屠龍記》中倚天劍和屠龍刀;第三類是爭奪武林秘笈,如《射雕英雄傳》的《九陰真經》、《碧血劍》的金蛇秘笈、《笑傲江湖》中的《辟邪劍譜》(葵花寶典)等;第四類是爭位,小如掌門之位,五嶽合派盟主之爭,大如天下帝位之爭,慕容氏謀復國,大理段延慶謀復位。《書劍恩仇錄》中亦有帝位之爭。
從上文可見,金庸筆下人物爭奪的目標,漸次由世人皆受的財寶異物,變成絕對私慾的權位。平凡人只可以爭奪財寶。爭奪中得得失失,又惹出無數恩怨。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復仇是小說中重要的主題。
金庸第二部小說《碧血劍》便是復仇的故事,金蛇郎君為復仇而找石樑五老的晦氣。《飛狐外傳》全篇都以互相復仇為故事主幹。《神雕》主幹又是復仇,是李莫愁復情仇,和裘千尺的丈夫公孫止復仇。《倚天》中成崑以一人失戀,殃禍天下,造成謝遜濫殺,惹來一大群人向他復仇。
此外,《書劍》和《鹿鼎記》不斷說及反清復明,反清復明也是一種復仇。楊過也曾想向郭靖夫婦復仇。金庸小說中多復仇的情節,金庸對復仇的態度卻有多元化的處理。
在《射雕》中,楊康明知完顔洪烈是殺父仇人,不但沒有殺之復仇,還出手援救。楊康不肯替父復仇,固充滿心理矛盾,既感完顔洪烈之恩養,又貪榮華富貴,寫得深具人性。不願復仇的還有《連城訣》中的狄雲,見到舊情人戚芳,爲了舊愛,竟然替奪妻的仇人療傷。
《神雕》中年輕的楊過孤苦伶仃,因父親死得不明不白,以爲給郭靖夫婦害死了,無時無刻不想復仇,後來明白郭靖爲人,再沒有爲父復仇的意念了。同樣胡斐明知苗人鳳是殺父仇人,但出於英雄惺惺相惜,當苗人鳳危急之時,便慨然出手相救。
沙田金庸館講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