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得西山宴遊記》是唐代柳宗元被貶永州時期的作品,屬於《永州八記》中的其中一篇。這是我中學時期的會考課文,時隔近30年,我近年才越發體會到其中的滋味和境界。
僇人
許多評論文章均將焦點放在「始得」二字,大意是作者在永州雖然到處遊歷,但直到攀上了西山後,心境因此轉變,感悟到人生之深層意義,且得到真正的釋懷和解脫。
我以前也作如是觀。但這幾年卻留意到文中另外兩字,也相當重要,頗爲鮮明地呈現出柳宗元當時的具體處境。
這兩個字便是「僇人」。
「僇人」是什麽呢?在字面上指的是有罪受辱之人。「僇」的含義相當負面,有「侮辱」之意,詞語包括「僇辱」、「僇笑」、「僇屍」、「僇譴」。此外,該字也通「戮」,即殺戮,詞語包括了「僇市」、「僇民」、「僇死」。
而「僇」的鐘鼎文(金文)寫法是上有羽毛,代表一位鬚髮飄飄的長者,而戈則代表殺伐,意思是殺死頭戴羽飾的長者(即族長),表示部族滅絕,集體屠殺。
用上「僇人」來形容柳宗元的處境相當貼切。他參與了王叔文所主持的「永貞革新」,觸動權貴利益,最終失敗。王叔文被貶後再處死,柳宗元則被貶至「地極三湘,俗參百越,左衽居椎髻之半」的永州。
他帶同母親及其子侄來到此地,不久母親病死,自己又屢患疾病,且生活困苦,故在《寄許京兆孟容書》中說「抱非常之罪,居夷獠之鄉,卑濕昏霜,恐一日填溝壑」。他多次致信朝中好友,望能有所救援,但終成泡影。更令人惶惶不可終日的,是朝廷隨時一紙令下,就可以令他步王叔和之後塵,先貶後處死。
貶官給了他極大的精神打擊,他對自己心情之描述是「恒惴栗」,常常覺得憂懼和不安,如在《籠鷹詞》中所寫到,「淒風淅瀝飛嚴霜」,「炎風溽暑忽然至,羽翼脫落自摧藏」,朝中形勢陡變,自己如蒼鷹突遭厄運,翼摧羽折,朝夕不保,只能任人宰割。
如何面對?
故此,柳宗元在永州的日子,處境是朝不保夕的,內心是憤懣恐懼的。面對人生劇變,他無能爲力,只能寄情山水,「上高山,入深林,窮迴溪,幽泉怪石,無遠不到」,期望能短暫忘卻憂愁。
但是如此遊歷能達到忘憂的效果嗎?文中他說自己是「施施而行,漫漫而遊」,一般解釋是「漫步緩行,不受拘束」,但這只是皮相之解。他在激烈的朝廷政治鬥爭中失去權勢,理想破滅,貶謫蠻荒之地,母親驟亡,自己則朝不保夕,隨時橫禍再次降臨,怎有可能如此瀟灑不羈,漫步閒遊,猶如超脫塵世的隱士?
這是不可能的。
面對如此沉重打擊,柳宗元的心情是苦悶悲慨的。他之所以「上高山、入深林、窮回溪」,並非爲了欣賞風景,而是為了「到則披草而坐,傾壺而醉。醉則更相枕以臥,臥而夢。意有所極,夢亦同趣」,以此麻醉自己,換得片刻歡愉。
但是醉醒了後,還是要「覺而起,起而歸」,重返現實,面對殘酷處境。
可以說,在遊歷西山之前的柳宗元,其遊山只是爲了短暫逃避與自我麻醉,這裏呈現出的是一個失去生命意義、悽楚憂傷的柳宗元。
如果文章到此即止,柳宗元也就永遠成不了大文學家。
一流的文學家就是能夠「基於現實,且超越現實」,將自身遭遇化爲創作原動力,予以轉化升華。當柳宗元來到西山之巔,眼見青山白水,縈迴繚繞,與天際相接,混元為一,大自然的博大及永恆,令他精神愉悅,也喚醒了内心裏傲視世俗、卓然獨立的精神。
面對如此寬闊磅礡的景象,柳宗元的心胸為之敞開,一切是非、榮辱、悲喜和對錯都化於無形,自己的精神與萬物同游共樂,享受天地的浩渺與無窮,從而達到了「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的無我境界。
而這個時候的「引觴滿酌,頹然就醉」,就並非以往的借酒澆愁,而是「酒不醉人、景醉人」。「頹然」一詞,寫的是他醉後站立不穩、東倒西歪,但絕不是頹喪或落寞,而是精神得到解脫、如釋重負的樣子。
古人遇到厄運,應對方法各異。有屈原之懷抱巨石,自沉江底;賈誼之懷才不遇,抑鬱而亡;劉伶之嗜酒不羈,消極避世;李白之借酒消愁,及時行樂……。但是從中國文化的理想境界來説,將自我境遇放在天地範疇裏去予以轉化和升華,最爲符合「天人合一」之道。
柳宗元的這篇遊記就是如斯境界的典型示範。
這是柳宗元在永州十年生活的一個重要轉捩點,令他從「恒惴栗」的精神狀態走出,忘卻「僇人」的經歷,置身於自然山水,也從而開拓了《永州八記》的其他傳世篇章。
《始得西山宴遊記》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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