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份大哥一家去了趟阿拉斯加,看着他們發來的相片,倒令我想起了2015年的阿拉斯加之旅。那時孩子仍是垂髫小兒,如今已是豆蔻年華,今夜和她一起回看旅遊舊相,談談笑笑,甚是溫馨。
諸多相片中,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一張群山中升起的一輪明月,相當壯觀。我當時站在甲板上,遠眺皓月,感覺特殊。10年後重看相片,勾起了當晚思緒,也聯想起一張來自阿拉斯加的民國廣東揚琴,其中蘊含諸多訊息,意味深長。
為何月是故鄉明?
阿拉斯加的地理常識和歷史源流就不用介紹了,網上資料相當多。這一片被蘇聯以極低價錢賣給美國的廣大土地,實是地大物博,資源豐富,景色更是壯觀。當地的聳山峻嶺、無亙冰川及藍色冰湖,予人震撼之感,令人體會到康德筆下的壯美(sublime)。
那晚我步出甲板,涼風吹來,精神為之一振。遠眺群山,只見一輪明月正從山後冉冉而升,頗有唐代邊塞詩「茫茫滄海,月出天山」之感。我就舉起相機,拍下了如斯美景。
夜幕下的甲板上沒有多少人,相當安靜,依稀可以聽見船倉內那悠揚的爵士樂曲。此時我不禁突發奇想──如此景觀,是否能夠代替本國風光,帶來同樣的文化聯想及美感共鳴嗎?阿拉斯加的月亮能否媲美天山明月,或者江南月色呢?
這顯然是不可能的。就好像2010年世界遺產委員會組團來到杭州西湖考察,團員中有人對西湖能否具備世界自然遺產資格存疑,因為他認為位於東歐的十六湖景觀比西湖漂亮得多。如此思路當然淺白可笑,因為靈動秀氣的西湖不僅有自然美景,更擁有千年積澱的歷史文化,兩者相互輝映,西湖最終也在2011年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
這説明了什麼?説明了地理從來都不只是客觀現象,其中還包括了想象和意義,背後的主角是「人」。借用人文地理學大師段義孚(Yi-Fu Tuan)的名句,那就是「地理,是人的照鏡」,「人」才是地理中的主角。
故此我們觀察地理時不但需要眼睛,更需要頭腦,就如北大地理學教授唐曉峰所説,「眼睛所見只有百尺之遙,腦子裏『想見』的才是完整的『天下』,是人的家園故土或神州大地」,故此「每一個人的地理就是他心中的世界。」
如此來説,同船的西方人對於月色的感受及聯想,和我肯定不同。作為中國文化的愛好者,我也知道如此景致,無論如何也無法替代神州風光,充其量只能達到某程度的聯想補償。要感受何為「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斗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還是要來到神州大地的荊楚赤壁,這才是我心中所熟悉的世界。
人文地理中的存在意義
人文地理學(Human Geography)的視角非常重要,它告訴我們這個世界並非客觀存在,而是由認知所構成。而每個地方都有獨特的歷史及文化,是本地人的精神紐帶,也是一代代人的心靈歸宿。
作為人文地理學的開拓者,段義孚畢生所關注的,就是在一個早已祛魅的世界裏,人的生存意義該如何重建?形而上學該如何重構?他認為人文地理是一個好出路,提出了「戀地情結」(Topophilia)的觀念,認為這是「人與地方(place)之間的情感紐帶」,是「人類對地方的愛」,其中包含了人對環境的感知(perception)、態度(attitude)和價值觀(value)。
如此取向,與那種追求普遍性及唯一性,且刻意模仿自然科學,實質為偽科學及政治化的實證主義研究非常不同,也與那種偏執的普世價值觀,以及高舉世界公民旗幟的思路涇渭分明。而段義孚早在80年代已經指出,「如果有人宣稱自己『熱愛全人類』,反會引起他人的懷疑」。
阿拉斯加的民國揚琴
戀地情結是很有意思的概念,包含着認知和感情,兩者缺一不可。這是人類天性中的渴望和追尋,猶如基因般存在人們的血脈中,我們都在有意或無意地尋找那存在之源頭及意義所在。在如今政局劇變及虛無思潮氾濫的大時代,文化坐標及身份認同顯得更為重要。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看着阿拉斯加的月亮舊照,我不禁想起了一把來自此地的清末揚琴。這把百多年前來到阿拉斯加,琴蓋上刻有文字及圖案的中式樂器,給予當時身處異鄉的華工絲絲寬慰,可以思念故土,安撫鄉愁。
此琴別具歷史及文化意義,很值得予以介紹,下文將一一述說。
延伸閱讀:〈揚琴、華工、身份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