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夢者──林琵琶小說導賞

林琵琶寫過長篇小說《月亮的背後》，一發不可收拾：「心思便像狂奔的野馬，再拉不回韁。」疫情持續，更可躲起來，寫、寫、寫。

遂有《羅生門外竹籔中》短篇小說面世。幾個故事，包括《流淚的佛》、《幽蘭露如啼眼》、《羅生門外竹籔中》，我都喜歡。

追夢者言

問林琵琶：「你放在書中的插畫，可以加以解釋麼？」林琵琶選出3幅畫作，顏輝繪畫的《白猿圖》、頂聖謨的《幽蘭圖》、黃君實的《竹溪圖》。放在小說首頁，可以先看插圖，再讀文字。

小說主角，不管是男是女，還是神仙人物，來到「追夢」，他們都顯得勇氣可嘉。為了追求自己所想過的「人生」，可以不顧一切，率性而為。

林琵琶處理題材手法，如烹調不同地域小菜，各有特色。作者駕馭小說內涵的本領高強，讓小說人物可隨着狀態走。

先說《流淚的佛》：一個不要做神仙，要做凡人的故事。

孫悟空幫唐三藏取經後，封為「戰鬥勝佛」。佛祖告訴悟空：「從今以後，你要嚴守戒律，徹底斷絕貪嗔癡，不可動怒，不能殺生。」不是要齊天大聖的命麼？成了神仙、成了佛，那又如何？

悟空去見佛祖，是不想往後一生（他是長生不老）就這樣風平浪靜過日子。

悟空在佛祖面前哭了。佛祖說：「你是唯一流淚的佛。」

顏輝，字秋月，廬陵人（今訌西吉安），亦有說是浙江省江山縣人。是個全能畫家，擅畫神仙、鬼怪、佛道人物，於山水、花鳥、走獸亦無不精能。其風格糅合了南宋院畫的精美和牧溪禪畫之俊逸，重彩或水墨隨畫意而施之，人物面相衣紋的勾勒粗細皆宜，渲染精到，且造型奇突，形象生動，個性鮮明。他的畫作在元末隨佛教的傳播流入日本，對室町時代的繪畫頗有影響。

悟空做了一輩子猴子，也做過佛，但沒有做過人，他想知道「人的快樂和猴子的快樂（還有佛），是否一樣」。

悟空向佛祖的請求：「要做一個人。」他不介意像人一樣，活着，有痛苦、快樂，會衰老、死亡。

不能一個觔斗就十萬八千里的悟空，成了美少年，落到凡間了。

林琵琶這樣寫悟空：「別人可以走的路，他也可以走，而且一定要比他們走得更好。」

追夢者，永不言悔。

天有情

對唐代詩人李賀生平，近乎一無所知，只知道他的詩，其中一句「天若有情天亦老」，少年時聽到這句詩，可不知道作者就是李賀。

看林琵琶的《幽蘭露‧如啼眼》，對詩人一生了解多了。這麼有才情的詩人，卻是一生孤獨，朋友不多。他的仕途一般，與科舉無緣。為什麼他不像韓愈，考上進士，去當官呢？

向林琵琶問個究竟，她的解釋：李賀父親名「晉」，與進士同音，「為人子者應該避諱」，被迫不能參加進士考試。韓愈為他辯解，寫了《諱辨》，亦無補於事。

李賀該不會因此而覺得懷才不遇，不會因此而不快樂。

李賀的詩，可以順着《幽蘭露‧如啼眼》誦讀下去：「草如茵，松如蓋。風為裳，水為佩。」有點像急口令，意象卻是豐富。

看過林琵琶寫李賀，以為看懂了，其實仍是不懂。

項聖謨，字孔彰，號易庵，又以胥山樵、松濤散仙等為號。祖父項元汴（1525-1590）、伯父項德新（1563-?）都是中國藝術史上極重要的書畫收藏家。成長在這樣的環境中，他的藝術天賦得以發揮。其書法秀雅，尤精小楷。繪畫則山水、人物、花卉皆能。董其昌（1555-1636）稱讚他能「眾美畢臻」，李日華（1565-1635）亦譽之曰「英思神悟，超然獨得」。這幅《幽蘭圖》寫出了蘭花幽雅的丰姿和天然秀媚的神韻，設色艷而清，構圖麗而雅，是花卉寫生的精品。

看《幽蘭露‧如啼眼》，不像看《流淚的佛》。孫悟空下凡，要做人，不要做佛。《流淚的佛》節奏輕快，一如悟空性格，夠爽快。李賀不是孫悟空，他吃的苦，一如吃蓮子，看作者的描述：「那種苦，滲進每一絲神經，苦進血液，苦出了眼淚。」

孫悟空即使落到人間，過的該不是詩人的生活。悟空會寫詩麼？他該不會。悟空過的，該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充實生活。

李賀愛吃蓮子，喜歡那點苦。慢慢吃，「嚼出一點兒甘甜，一點兒清涼」。苦盡甘來，那是他的取向。

算命先生告訴李賀，「不必擔憂晚年」。李賀「晚年應該平安喜悅，無憂無慮的」。

李賀不用擔心年老後日子怎過。杜甫有晚年的苦惱，會說「百年多病獨登台」，李賀年紀輕輕就告別人世，他沒此煩惱。

李賀為蘇小小寫《幽蘭露‧如啼眼》，借題發揮，做了詩人該做之事。

自主

來到《羅生門外竹籔中》，林琵琶不再詮釋「羅生門事件，各執一詞」的故事。有關事件真相，誰是誰非，當年黑澤明把芥川龍之介的《竹藪中》改編成電影《羅生門》，想說什麼，都讓每一個出場的角色說了。聽完一眾目擊者各說各話，以為真相大白，不可能的。

武士之妻，在竹林裏遭到強盜強姦。這事實，改變不了。但林琵琶來一個顛覆寫法，武士之妻成為小說中的「我」，以第一人自稱，「我」看到丈夫武士的不堪，武藝差，乃貪婪之人，品質低劣，是個花心大少來的。

「我」武藝高超，想離開武士，根本就不用事先得到他同意。「我」留下來，是傳統觀念作祟：「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了個渣男，只好認命，嫁夫隨夫嘛。

突破點出現了，一次外出，武士遭強盜捆綁起來［他是起了貪念，與陌生人（強盜）入竹林尋寶］。然後，強盜借機強姦武士之妻。

武士之妻武功高強，要打倒強盜，沒半點困難。但她想考驗一下丈夫，在自己遭受折磨、遭人強暴時，肯不肯捨命來救。

強盜得償所願。武士之妻受辱，不再是清白之軀，可以離開丈夫，「追夢」去了。

黃君實，號山濤，自署君寔，廣東省台山縣人，為當代著名之書畫鑑定家、學者、書法家，精於行草及小楷書，尤以草書稱譽。

林琵琶寫武士之妻的武藝：「折下身旁一段枯樹枝，手指一彈……繩子被削薄了一半。」武士之妻，實在是武林高手。真的打起來，強盜哪是她的對手。

武士之妻離開丈夫，往後日子，自由了。

看林琵琶的描寫：武士之妻「騎着駿馬，走過整個日本海岸，穿梭在荒山野徑之中」。她成了一名「替天行道」的女強盜、女俠「羅賓漢」。

追夢者系列，排名第一的，非武士之妻莫屬。

《流淚的佛》可見林琵琶另一版本《羅生門外竹林中》（上海文化出版社）。

原刊於《星島日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張灼祥

拔萃男書院畢業，香港大學文學士，香港中文大學教育文憑，美國哈佛大學教育碩士。曾出任兩間保良局中學（八三總理、董玉娣）創校校長、賽馬會體藝中學創校校長、拔萃男書院校長。著作包括《中學生的挑戰》、《這一刻》、《離情》、《過路的朋友》、《校長手記》、《半年半生》、《獨樂橋》、《比陽光燦爛》、《美好的年代》、《一個人在旅途上》、《今夜煙花燦爛》、《仲夏夜之夢》、《作家訪問錄》、《有關記憶的》、《校長會客室》、《閲讀生活》、《拔萃十二年的日子》、《五十年·細說拔萃從前》、《五年、十年．拔萃依然》、《體藝．拔萃．再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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