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參觀香港故宮館:入寶山不要空手回〉說過,很多香港朋友對故宮有兩大誤解。其一認為沒有必要在香港設故宮館,這一點我在該文中已解釋過。另一個誤解是認為故宮的東西來來去去差不多。「熟口熟面!」「老氣!」不少人一提故宮文物就是這種語調。這個誤解不易一下點破,必須有強力有效、富啟發的策展能力才能扭轉。破除這第2種誤解是現在擺在香港故宮館前面的考驗。
如何避免英雄見慣亦常人?
香港故宮館開幕展所見,正牌故宮[1]今回超級厚待港人,大曬文物,精品大出。透過這次的展品,尤其是工藝美術品部分,當可打破部分香港人的慣常想法。而故宮精彩文物不少,再展它幾次,大概也能撐得起。問題是幾次之後呢?所謂「英雄見慣亦常人」,如果不能夠培養觀眾深入到中國藝術文化發展變化的精微處,那麼即使有再多的精品,見多了,最後一不小心還是回到「熟口熟面」的評語(雖然可能不敢再說「老氣」兩個字)。
這種情況是有機會發生的。香港人周遊世界,自認見識多,自然而然就會拿故宮文物來和大英博物館、羅浮宮等比較,我在香港故宮館裏就聽到人說還是喜歡大英博物館。比較的人沒有想過因為特殊的歷史原因,所謂世界四大博物館的藏品都是世界性的,英、法的藏品某種程度上還是帝國主義時期掠奪回來的。埃及、兩河、波斯、希臘、羅馬以至印度、中國、非洲各大文明的文物都為其收藏。
而故宮呢?就是中國文物,略加一些中外交流之間流入的物品。以中國對全世界,要擺脫熟口熟面感,談何容易?當然,到疫後世界重回正軌,大灣區人口多,加上外國遊客,香港故宮館或許不愁入場人數,但是香港本地觀眾卻與中國藝術失諸交臂了,吸取靈氣以滋養本地創新的機會也可能從此失落。
檢點前事,可不可以作為後事之師呢?
過去10年,香港做過好幾次故宮文物展覽。藝術館、歷史館、科學館、文化博物館輪番上場;題材由乾隆花園到宮廷服飾、西洋儀器,到皇帝結婚、賀壽。所展的文物不可謂不多,其中在歷史博物館的「萬壽慶典」展,實在太多精美文物。我陪內蒙古博物館的攝影師去看時,剛踏入展場,還未細看展品,他已經大喊:「故宮對你們太好了!」事實上,那次乾隆為母慶壽的長卷畫比今次香港故宮展的更好。
然而這麼多好文物的故宮展覽,你能看得十分舒服,因為觀眾不算多,而同一時間在對面科學館展出的大英博物館埃及木乃伊,卻摩肩接踵,幾乎不得其門而入。
清代宮廷服飾展是心目中最好的展覽
幸好,過去10年的故宮展覽,也有參觀者眾的。2013年香港歷史博物館的清代宮廷服飾展是我心目中最好的故宮展覽。它的致勝之道表現在兩個方面:題材和手法。
這個展覽的題材表面是圍繞皇帝,但實際上衣服才是的主角。衣服是你我都能輕易看得懂的,展品有多種場合穿的男服、女服、童服,形式百變,所以展覽頗能吸引人,而宮廷衣物精細的手工、精彩的設計和用色又出乎參觀者意料之外,因此觀眾看後覺得很有收穫。作為故宮在港連串展出的第一炮,不展書畫、工藝品、皇帝生活等等,而展衣服,有點劍走偏鋒,但走得很好,抓住了文明衣冠的大題。我不知這是誰出的主意。我把功勞歸於當時的總館長蕭麗娟,因為我見過她努力想辦織物展覽,卻被身邊同做一行的好友潑冷水的情景。
除了題材抓得好,展出方法也要記一大功。當時蕭麗娟叫我幫忙規劃展廳入口的兩個大型多媒體節目,所以展前我看到衣服圖像的美麗局部,一下猶如回到從前我編故宮全集看大底片的陶醉。我立即擔心觀眾沒有機會像我看得那麼真切,因為以我在外地博物館看服飾的經驗,衣服大,往往掛得比人高,我等一般高度的人只能夠瞻仰;隔得又比較遠,細節根本看不清楚。甚至在人流少的博物館,展櫃玻璃可能蒙了一層微塵,當我湊近去想仔細看時,往往碰一鼻子灰。
於是我跟蕭麗娟建議給青年人辦活動,用平板電腦讓他們在展品前專門看細節。我以為這就照顧周到了。展覽開幕時,我正外遊,回來一看,嚇了一跳。衣服展得很親民,略齊人高,近着玻璃,燈光均勻,手工細節看得清清楚楚。展櫃的放置和參觀路線,還令觀眾繞着走,於是看到不少衣服的背面。這一來,我心想不妙,我的青年活動構想要破產了。最後活動還有進行,參加者也很高興,但是平板電腦的作用就大大降低了。
這個展覽不光以展品吸引人,它在最後部分甚至撥出一個小角落,談民國禮服的設定。這個安排充分表現策展者的清醒頭腦,關注到中國作為衣冠大國的關鍵:推翻皇帝後仍不忘禮服的重要性。雖然觀眾看了那麼多花團錦簇的衣服,到了尾聲往往匆匆而過,未必領略到策展人的心意,但展覽因為有了這個尾聲,更為完整,就像音樂,落下一個有餘味的結束音符。
為什麼難以為繼?
按香港政府和故宮簽的協議,這個服飾展覽是一連串故宮展覽的開端。展出不久,北京文物界朋友就跟我說:故宮對這個展覽非常欣賞,來布展的故宮人私底下甚至有稱羨之意。
我後來認識了具體辦這展覽的館長翁怡,因為她調到文化博物館做敦煌系列展覽的第一次展出,於是我們又遇上了。那次敦煌展覽之成功,除了人流,還由我親見的一件事上可證:日求精進的樊院長在看過展覽後竟然急電院裏,要負責展覽的副院長立即飛來,看看怎樣辦一個大眾看得懂的敦煌展覽。飯桌上,樊院長和匆匆來港的副院長談起這通電話召令,語氣都是開玩笑的,但是欣賞之情卻是正正經經的。
對展覽,我不主張純以參觀人數論英雄,因為有些展覽就是展品好、來頭大,與策展者無關,但是我也不主張不理參觀人數。主題、展覽視野、展品水平、展覽效果、觀眾人數,通通應該綜合評斷,是則清代宮廷服飾展在這幾方面都得高分。
故宮、敦煌兩個系列的重大展出,康文署博物館的頭炮竟都做出令兩大文化遺產物主擊節讚賞的展覽,又沒有落入媚俗的範疇,館長、總館長至今仍埋首默默工作,我輩能不為香港的策展人鼓掌?然而,兩個系列性展覽在打出響噹噹的頭炮之後,卻都有難以為繼的情況。以我所見,萬壽慶典展的展品仍是精彩的,那麼香港人能夠思考問題的關鍵所在嗎?
註:
[1] 故宮似不能因為建了香港故宮,而對稱為北京故宮。既然有宮在,所以稱正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