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紅樓人物‧性格與命運》一書,原稿12篇,由管喬中﹝筆名彥山﹞及其同學黃志鴻二人,於1981年至1982年間在《韓山師專學報》前總編輯吳穎老師指導下執筆完成,分別討論了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史湘雲、王熙鳯等12位小說人物形象,其中多篇曾在《韓山師專學報》、《汕頭大學學報》、《花城》等期刊上發表。本文節錄自書中首篇〈賈寶玉〉。)
翻開文學巨著《紅樓夢》,未走進紅粉朱樓的大觀園之前,我們且神游於浩茫的廣宇。而撥開神秘的迷霧,越過大荒山、無稽崖,在青埂峰下,有一塊不尋常的石頭,一塊會說話的石頭。據說,這是女媧煉石補天遺下的。這塊石頭,後來又「變成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它那層層密密的五色紋理,不要看作是大自然向地質學家顯示的信息;它,熔鑄着一個「人」的曲折命運,是思想性格和命運的雙重象徵;是緊繫着紅樓主人身價地位的命根子,也是他行動的沉重負擔;是「鐘鳴鼎食之家」的寶貝,也是「詩禮簪纓之族」的禍胎。然而,它似乎又什麼都不是。它不過是歷史的見證者,在幽深黑暗的王國,看過群星的燦爛和隕落,還有那燃燒的靈魂的碎片。……
純真本性反抗命運
石頭,不甘心沉默,它渴望和嚮往着。它不但變成五彩晶瑩的美玉,而且「縮成扇墜大小」,被含在一個嬰孩的口裏。降臨到「紅塵四合,煙雲相連」的人世一一賈府。
一個含玉而生的嬰孩,在賈府內外轟動一時,有人道怪,有人稱奇。他似乎有註定的幸運,因為父親賈政是榮國府當權的統治者。姐姐元春是皇帝的貴妃,再加上生母王夫人視為命根,老祖親史太君更是心肝寶貝似的抱在懷裏,疼在心裏。於是,榮華富貴的道路已經在他腳下展開:高官顯爵,珍珠寶貝,嬌妻美妾……。這一切,大概與銜在口裏的玉有不解之緣,所以他響亮的名字就叫寶玉。他應該是雙料的孝子賢孫。元春希望玉「能成器」;賈政希望他懂得「仕途經濟」,日後「光宗耀祖」;寧榮二公的鬼魂,也把功名奕世富貴流傳的家運寄託在他身上。寶玉啊,寶玉!「外表煊赫內裏乾枯」的榮國府,需要這樣一個維持振興家聲的接班人!因此,他必須在權利與義務的天平上保持平衡。
但是,寶玉不滿自己的奇異,他天真地希望自己是一個普通的人。林妹妹並沒有一塊像「寶玉」那樣的「罕物」,因而急得他狠命地摔掉「寶玉」。賈母急忙摟住制止:「孽障!你生氣,要打罵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然而,寶玉有他哭泣的理由:「家裏姐姐妹妹都沒有,單我有,我說沒趣,如今來了這們一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
有人說:「所謂玉者,不過生活之慾之代表而已矣。」寶玉不喜歡「玉」,後來又丟掉「玉」,豈不是為了去除「生活之慾」?其實,人總是熱愛生活的,問題只是生活中既有清流也有濁流,既有真善美也有假惡醜。賈寶玉追求的是做一個真正的普通的「人」,他有正常的「生活之慾」,面對違反自然,違反人性的現象很不滿意。如果要解開「寶玉」的象徵之謎,還應該從寶玉的心靈深處來剖析。我們有理由說,「寶玉」象徵了他那顆純真的善良的心。
永遠懷着一顆童心
童年,是在珠光寶氣中開始的。他願意永遠生活在童話的世界,永遠懷着一顆童心。到了成年曉事,他仍像小孩子,希望和姐姐妹妹們相聚一起。人,為什麼要長大!他被他所不能解決的問題緊纏着,被他所不能實現的想法逼惱着,被他所不能捉摸的「無常」驚擾着。他只能感歎,只能遺憾,在封建社會裏,年齡的增長使許多人思想性格發生變異,喪失原來純真的面目。寶玉又喜歡立誓,他的誓詞全然是小孩的語氣。他對史湘雲說:「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萬人踐踹!」他對黛玉說:「若有心欺負你,明兒我在池子裡,教個癩頭吞了去,變個大忘八……」他對紫鵑說:「我只願這會子立刻我死了,把心進出來你們瞧見了,然後連皮帶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灰還有形跡,不如再化一般煙,──煙還可凝聚,人還看見,須得一陣大亂風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時散了,這才好!」小孩子的傻話,赤子的心,證明他的執着和真摯。
抓周抓到脂粉釵環
賈政急於知道的是寶玉命運的究竟。寶玉尚在襁褓之中,賈政「便試他將來的志向」,擺出許多東西叫他抓取,「誰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抓來。」賈政氣得大罵,將來準是「酒色之徒」無疑。寶玉從小在姐妹丫環群中長大,常見這些女人用的東西,所以做出自然的姿勢。如果說這是寶玉幼兒的本能習慣,那麼,待到他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消爽,見了男子,便覺得濁臭逼人。」則出自有依據的理性。……在以男人為中心的封建社會,男尊女卑,男人是主子,女人是奴隸被解釋成了鐵的法則。經濟政治因素的變異,封建宗法制形成,使男女之間社會關係產生異化。在寧榮二府,男人主子不必收斂烏鴉的翅膀,老頭兒賈赦還可以公開納妾蓄婢,既有嬌妻又有美妾的賈璉還可以半公開誘上逼姦淫府內外奴僕婦女,而對這些醜惡行為和違反人性的罪過,賈政卻不曾吭聲。然而,在那些女奴隸中,鴛鴦以抗婚表現出寧折不屈的獨立人格;紫鵑在黛玉受「風刀霜劍嚴相逼」時是姐妹般的誠實朋友,晴雯處處表現了純潔芬芳、高標貞烈的品格;他們的心靈閃爍着善良、樸實,貞潔的星光,呈現出優美的人性。這一些,促使寶玉做出賈政無法理解的事情,促使寶玉大唱數千年歷史的反調,為人性的復歸譜寫了序曲。……
個性解放不屑功名
按照賈政的生活邏輯,讀《四書》、《五經》加做「八股文」等於「功名仕進」,等於「光宗耀祖」的孝子賢孫。這正是規定寶玉成長的公式。偏偏寶玉「平素深惡此道」,他不但「懶與士大夫諸男人接談,又最厭峨冠禮服」,並且揭穿八股文是「沽名釣譽」的騙局。他「不希罕那功名」,對「仕途經濟」痛恨,表明已經從對封建禮教的不滿,進一步過渡到對封建社會制度的不滿。封建制度禁錮人性,摧殘人性,毀滅人性,而寶玉卻有了人性解放的朦朧覺醒,要求人性的複歸,要求人的「人化」。根本的對立,封建道統與它的叛逆者矛盾的衝突是不可調和的。寶玉反對一系列的封建制度──包括婚姻制度、科舉制度、男尊女卑的等級制度,都是在人性解放的初步覺醒這一核心性的思想基礎上生長起來的。
(論賈寶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