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霑《好箇秋》:
真是天涼好箇秋。此際秋風入室,舒服得叫人一身酣暢。不要以為秋天肅殺,香江之秋,只是雅淡,令人舒適得很。家中的秋,雖然雅雅淡淡,卻也清中帶暖,也許不及異鄉的瑰奇紅艷,可是最令我舒適優遊。
還是香港的秋好。
黃霑《狂潮》:
是他也是你和,同相親相愛也相爭。
大家偶遇在人海,你我各留痕。
黃霑《風雲》:
青山原是我身邊伴,伴着白雲在我前,
碧海是我的心中樂,與我風裏渡童年。
是誰令青山也變,變了俗氣的嘴臉,
又是誰令碧海也變,變作濁流滔天。
黃霑《問我》:
問我得失有幾多,其實得失不必清楚,
我但求能夠一一去數清楚。
願我一生去到終結,無論歷盡幾許風波,
我仍然能夠,講一聲,我係我。
問我歡呼聲有幾多,問我悲哭聲有幾多,
我如何能夠一一去數清楚,
問我點解會高興,究竟點解要苦楚,
我笑住回答,講一聲,我係我。
「我係我」──好一句香港話。黃霑──好一個香港人。我不可以不講香港話,這是我們的話,而黃霑是百分百的香港人,港味港性十足,一個生猛活潑的香港人。生猛活潑是香港的節奏(仍然是),或許深水埗型的社區生活,以及旺角型的市井生活更能代表香港生活,不是中環。
市井外型 認真個性
霑叔在深水埗長大,我也是,但他後來定居灣仔,他愛上了灣仔,因他自稱俗人一個,衣履隨便是他的適意所在,雖不至於他筆下蘇乞兒扮相──「披散頭髮獨自行,得失唯我事」,但他總有點「難分醉醒,玩世就容易;此中勝負只有天知!」
其實,黃霑是一個勤力多產的認真人,且在創作工作方面,自律極高。他認為不能坐等靈感,動筆前,又是刨鉛筆、泡茶,去廁所等,諸多姿整,其實是逃避。當然,這是趕交稿步迫出他的自律,死線在前,只能關起房門,拿筆便寫下音符,半小時搞掂第一稿,然後再修改。
他這番話影響我極深,我過去在《信報》每天1000字的專欄便是奉行這「黃霑法則」寫出來的──不起稿,一揮而就,甚少修改,1000字最快15分鐘起貨,最長45分鐘,只苦了編輯和電腦打版的小姐,因為我至今都是手寫稿的。
還有另一面可見黃霑的認真之處──他的字。黃霑的字是瘦硬工整的,與他的外形不相襯。當年我跟黃霑幾次fax往來的短簡未有保存下來,真的可惜,因為彼此的字體都跟外形不盡相襯,他的字體工整,而我卻是行草隨意,流水行雲的(其實,只不過是字體潦草的文人漂亮說法)。
相交甚淺 其謙難忘
我與霑叔相交甚淺,幾次見面,數次魚雁而矣。初次見面在90年代的灣仔富臨,我當時正與一位文化友人午茶(香港人的朋友「食聚」或「敍」,談話內容可公可私,不拘形式,一種從容的飯局,亦有早茶、下午茶和宵夜茶),正在談得天馬行空之際,突來一句雄壯的、粵劇老生腔口的「管仲連先生!」
我倆愕然抬頭,見霑叔在十呎以外,茶樓正中,隔遠立正,滿臉笑容,見我倆抬頭相望,竟來一個90度躹躬,嚇得我倆彈起身,回一個更深的柔道式躹躬,並急步上前握手。我當然「認識」霑叔,但非相識,所謂「我識佢,佢唔識我」是也。他是前輩高人,如何認出我,不得而知,相信讀過我的文章和看過我的電視專訪特輯吧(無線、亞視、港台、上海台和北京台都攝製過) 。
並不相識的前輩名人竟主動前來打招呼,可見其謙,亦見其真性情。握手之後,正想邀他下坐請益,他卻一句「不阻你們了」,便灑脫地轉身返回他的枱。埋單時,才知他已替我倆付帳,並已離開。幸好取得他的名片,回到公司,寫了一個謝函傳真給他,如此開始了間中的傳真交談,當然有回請他午茶。
商界前輩 多不擺架
霑叔正如他筆下的《數風雲人物》中的香港上一輩風雲人物(我的上一輩),雖成就非凡,身居高位,卻不擺架子,謙厚待人。我剛從政府轉入商場之時,年方28,有幸在鄭裕彤先生和何鴻燊先生手下幹了數年(在珍寶海鮮舫當了四年董事會秘書,兼理珍寶、海角皇宮、太白和沙田畫舫的行政人事,其時彤叔當董事總經理,何生當主席),現場目睹這兩位長輩,以及其他地位背景相近的董事如何待人接物處事,深切體會老一輩香港商家的舉重若輕,談笑用兵,長袖善舞而不見拳頭,藏精明銳利於謙虛溫厚之中,特別向彤叔學習收購談判的修養──重點在修養,而不在技術手段。
講到禮貌修養,另一位執行董事楊志雲先生(美麗華酒店和景福金行的老闆)堪稱一絕。我第一次到他公司解釋文件時,他竟親送我這個年輕新仔到電梯口,並且雙手握手道別,更加了一句「如果有什麼不開心,隨時找他傾吓」。黃霑訪問筆下的何鴻燊先生便讚楊志雲先生「佢一味好口,叫人睇住自己,有機會帶挈吓,梗冇衰㗎!」
珍寶海鮮舫董事會有兩位賭王,一位是澳門賭王,另一位是「江湖賭王」吉叔,他經常在珍寶飲茶,每當我行過,他多叫我坐下「傾計」,我自然樂於從命,數年下來,在飲茶傾計中,學了不少「江湖人事」智慧,都是在書本及會議室學不到的。
叱吒商場 不過情義
正所謂「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是文章」,管它什麼時代、什麼經濟、什麼意識形態,這兩句話沒有錯的,雖然是否做得到又是另一回事!
香港老一輩的商家都做得到;黃霑也做得到,所以他寫的《數風雲人物》特別讀來過癮,且度人金針於嘻笑怒罵之中,而我最喜歡他訪問何鴻燊先生一篇,讀來暢快,可以下酒!尤其是何生對其他叱吒商場的大亨的看法,甚多精彩而又「民俗」的金句,舉例如下:
做生意,千祈唔好太露,要收藏的,要扮鈍!
錢,千祈唔好一個人搵曬!
成功嘅人,一定要有『隔夜心』!對自己嘅生意,無論食好瞓好,一定成日諗住度住,咁先至得。
鄭裕彤係大開大埋人馬!佢好夠膽色,而且好數,同佢交易,絕對爽快!佢永冇錙銖麻利,決斷神速!
以上是霑叔筆下的何生金句,我加多兩句何生對我講的──
我叫你跟嘅嘢,唔係你(負責)嘅都係你嘅,冇得講!
做事要『孭得起,得緊,跟得貼』!
彤叔則教我怎樣審查財務報表和賬目──「睇大嘅數目係睇數,睇細嘅數字係睇負責人熟唔熟業務,要問清楚。」我剛到職一個月,彤叔便叫我到中環總部,見他問數。他枱上放着珍寶一年的月報表,但開口便問我「茶芥」怎樣計,毛利多少?
一個小時下來,都是問細數。原來這是一個入職訓練,彤叔「袋錢落我袋」!
都是陳年舊事了,但我仍傾心這上一輩的香港商場文化;商場者,亦不外乎人與事的交集起伏而矣。老一輩話頭 ── 「識做人便識做事,便識做生意」,不懂人情事故,不能通情達理,人也做不成,不要說做生意。
或許因為珍寶的四年,我的商場入門四年,我懷念香港的「飲茶文化」。有什麼生意,有什麼人事,有什麼糾纏,都在從容飲茶點心之中,「唔通傾到通」。一盅兩件「傾吓計」,一張方桌,埋枱不分高低,我替你斟茶,你幫我遞水,同枱飲茶都是好相與,所謂千年修得同枱食,有緣才會坐埋。商緣、茶緣,有機有緣,機緣俱足便事成,且生意不成情義在,人緣好,無處不春風。
什麼事大不了,坐低飲杯茶,抖順條氣慢慢傾。這個廣東話的「傾」字,真好,意為交談,但用個「傾」字,傾心坦誠也。霑叔的文字,雅俗交雜,文言、白話、廣東話、英文,再加香港慣用語氣,一絕!他的《笑看風雲》可為港式飲茶註腳──
誰沒有一些得不到的夢,誰人負你負我多;
誰願意解釋為了甚麼,一笑已經風雲過。
霑語三關 萬般風情
霑叔的歌詞,無需介紹,認真精彩,如文章所引《風雲》的幾句,一語三關,可以說男女,可以說生態,第三關不點明了。反想抄錄一些霑叔雜文(想都是專欄文字)的段落,以見其多般風情──
暮春,再訪巴黎。
細雨霏霏中和她漫步。
夜空滿是薄薄層雲,花都燈影,連雲也照亮了 ……
踏着濕滑的石子路,握着她的手,暫別夜空,暫別鐵塔 ……
嘯聲由心底湧上,衝進喉頭。人隨音樂吟哦,琴弦與嘯聲同響,樂自心生,心隨聲蕩,幾乎渾然忘我,飄然物外,不知人間何世。
我不信曲高和寡這回事。
所謂和寡,可能只是表達能力弱的藉口和掩飾之詞而已。
作品好,必生緣,而緣至,知音必來。
沒有知音,只是作品力量不夠。
還有一段反映香港生活,令人會心微笑的妙文──
走路的人一坐上了車子的駕駛座位,態度馬上改變。走路的時候,他罵駕車人不讓路;一到自己駕車,就罵行人:『你盲㗎?』從不會想到數分鐘前,他在路上走,還是像盲毛般橫衝直撞。
黃霑筆下多的是香港人的生活,他的流行曲歌詞更已融入香港人生活文化之中,帶着掛着藏着多少香港人的回憶。他的多首電視劇主題曲,如篇首所引的《狂潮》,我每次聽到,便勾起當年半工讀,又上大學,又教日校和夜校的日子;不是在家吃晚飯,看電視劇時聽的,而是下午堂教畢,趕往教夜校時,在街上聽到的。
我這一輩和上一輩的香港人是捱過來的──「是苦也是甜美,人生的喜惡怎麼分,大家各自尋找,你我心中印……是他也是你和我,同悲歡喜惡過一生。」
黃霑是香港人,他的文字融在香港生活文化裏,也是香港生活文化的記錄,所以當我日前見到書店展出一套五冊的《保育黃霑》,差點沒叫出來,狂喜之餘,即買,因為很難買到他的文章結集,而我過去買下來的,也不知所蹤。 (如《自喜集》、《霑霑自喜》、《我手寫我心》、《我自求我道》、《不文集》等)
《保育黃霑》──霑叔的文字要保育,香港的生活文化更要保育,起碼保育我們的記憶。
珍重記憶 港人溫情
不為什麼,只是如實地保育我們的記憶,與政治無關,與意識形態無關,只是對記憶的溫情和尊重罷了。他人50年代至今的日子怎樣過是人家的事,我們只想把我們怎樣過的日子記下來。記憶是抹不掉,不能delete的,當珍惜尊重。當我們尊重其他地方的集體記憶時,也期望人家尊重我們的,但至要者,我們必須珍重我們的集體記憶,更不要把人家的記憶硬塞進我們的腦袋心頭。
我的國學底子,我的中華文化情,都是在香港培養出來的,特別是小學和中學。成語故事、千家詩和唐詩300首是小學讀的;至於中學五年則由三皇五帝開始讀歷代史,而中國語文則由春秋諸子到白話文皆有選讀;至於中六、中七則讀《昭明文選》。錢穆先生的著作便是中六開始讀的,他的《中國歷代政治得失》是必讀參考書。當然,金庸的小說是床頭書,而林語堂的《無所不談》也是。
相信霑叔的文筆也是在香港培養出來的,他和我都是讀英文中學的「番書仔」,但他是港大中文系,而我則是浸大社會學系的,不過未有停過中史國學的浸淫,因為中華文化是我安身立命之本,我的resources base。
我1984年開始到內地經商至今,東南西北十多個省到處闖,很多時候發覺我的中史國學識見還比一些內地朋友豐富,深入一些。這40年來,也有一些來自誤會的笑話,如「你不懂普通話,為什麼寫得一手還算通順可讀的文章?」「你們在香港都是講英文的嗎?」「你不懂中國歷史吧!你們在香港都是讀西史的,更必須讀英國史!」
如是者不少。其實,我從未在學校被迫讀英國史,中學根本沒有此一科,反而中史和中國語文是正規科目。大學之時,大一中文是必修科,至於書法則是選修的文化科目。回想起來,由小學到今天,我學中國文化、講中國文化、寫中國文化都是自由自在,沒人干涉的。
香港人的記憶是要保育的,那怕只是保育在公園老人家的「話當年」,也是口述歷史,也是文化氛圍,更是溫情。我是不會移民的,我們既然愛惜香港人的生活方式和文化,便不要離開。都走了,誰來把香港文化活出來,活下去呢!正如《侏羅紀公園》的名句”Life will work its way out”。那怕當一個公園阿伯,也要向一代又一代「話當年」,即使年輕的不願聽,我們也可一盅兩件、飲吓茶傾吓計呀!
且以霑叔的《滄海一聲笑》選段結尾──
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
浮沉隨浪,只記今朝 ……
清風笑,竟惹寂寥,
豪情還勝了一襟晚照。
蒼生笑,不再寂寥,
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百尺欄杆橫海立,一生襟抱與山開。
維港海景,港九兩岸,香港蒼生豪情仍在痴痴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