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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文字的傳承與演變

漢語拼音,完全是注音的符號,沒有也不可能代替中國文字。(Pixabay合成圖片)

上周本欄最後談到近代才出現的漢語拼音、簡體字與「香港字」(無以名之)。這些都是香港社會經常遇到的,也是香港教育無法迴避的。這裏有兩條原理,是筆者近年學習得來的。第一、語言是會演變的,是會隨着社會的需要與使用而演變的,約定俗成,很難以為最古的就是最正確的。第二、因此,對於語言,有「正統」與現狀的矛盾;這點對於負有傳承使命的教育,尤其糾結。

首先回到口頭的語言。周前在美國新奧爾良市開會。這是美國南部一個經濟低迷的路易斯安那州的首府,是歷史上黑奴較多的地方。

市內有一個French Quarter(法語區),是歷史上產生Creole的發源地之一。Creole,可以譯作「混雜語」,在中美洲很多地方,都是殖民語言(英、法、西)與本地語混雜,而演變成本地特有的一種語言。在新奧爾良,是英語與法語的混雜。

Creole,一般發生在不同語言之間。有人問,香港算不算有Creole?我們大學的外籍同事常說,在電梯裏聽到你們的粵語對話,我也能聽懂幾分,因為你們混雜了英語。在街上、地鐵上,常常可以聽到「你做tender要填張form㗎。」「你攞咗appointment未?」看到這種情形(往往稱為code-switching),會有起碼兩種看法:第一種認為這種「摻雜」是一種不正常的病態,甚或認為這是殖民主義的後遺症,因此認為應該淨化語言,也就是每句話只能是純中文或者純英文。第二種看法與第一種相似,不過認為這是殖民地的後遺症,在中文裏去掉英文,是去殖民化的一個方面。第三種看法,認為這種語言混雜,是香港文化的一部分,也是語言活潑的一面。

語言混雜 喜兮憂兮

這些情況,與文獻裏面對Creole的看法很一致。Creole,一般只是口語,很難文字化,香港的中英混雜,也只是兩種文字混用,沒有另創文字。過去,Creole一直被認為是病態語言,是殖民地的遺毒,所以應該被清除。但是近年,不少學者認為Creole是在複雜的文化政治環境中,衝破環境限制的一種靈活的創新,因此應該承認甚至發揮其優點。這裏面,固然有語言學裏面的學術觀點之爭,但也涉及是否純粹用政治視角來看待語言。

回到拼音。中國文字從來沒有拼音字母。傳統的字典,用「直音」或者「反切」來注音。例如用「上」為「尚」注音,是「直音」;用「須緣」切「宣」(即用「須」xu的x,搭「緣」yuan的uan,取前一個字的聲母,後一個字的韻母)。但這是假設讀者懂得讀其他漢字,是自我循環的方法。

為漢字設立注音符號。其實歷史上有許多嘗試,讀者在網上很容易看到。鴉片戰爭之後,梁啟超等知識分子,認識到漢字難學,提出種種拼音字母方案,作為「強國」的方向之一。現在台灣使用的「注音符號」,是1913年制定的,到1920年才正式推行。筆者幼時在香港,小學有《說話》課,學「國語」,也學注音符號。在大陸,是1958年才由拉丁字母的「漢語拼音」取代。之前提出的拼音方案有6個。包括用俄語字母Cyrillic。

把中文拉丁化的建議,在1949年以前,已經有。現在看來,當時是以為中國傳統一概都是陳舊的東西,而西方的都是時代的先進。這與民國初期,有呼聲要求取締中醫,是一樣的思路;也可以說是中華文化探索自己定位的必經過程。1951年毛澤東說過,「文字必須改革,要走世界文字共同的拼音方向。」看來也是繼承了1949年以前的認識。當然,也沒有條件看到後世對中國文字的認識。

漢語拼音 不可或缺

在現代,漢語拼音已經成為漢語一個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一則是發音標準化的基本根據。二則在中國以外的華語,都以漢語拼音作為標準──新加坡、馬來西亞,都以漢語拼音作為學習和使用漢語的基準;其他國家若是學習漢語,也必定要學會漢語拼音;即使台灣,也在前一段把一些地名改用漢語拼音。三則漢語拼音,已經成為漢字數碼輸入最常用的方法。可以這樣說,漢語拼音已經成為學習和使用漢語的必需。漢語拼音,看來應該是中國文字穩定的拼音字母。因此,學習拼音,是學習中國話的必需。

不過,漢語拼音又的確不能完全代表漢語。中國的同音字特別多,一個li音,就可以有幾百個同音字。漢語拼音,完全是注音的符號,沒有也不可能代替中國文字。這在教育很重要。本欄以前提過深圳大學譚力海教授的研究,發現使用中文與使用英文,激發着不同的腦區;而中文的腦區,與人的動作腦區重疊。他們發現,這與閱讀與使用漢字有關。

震撼性的是,現在許多孩子不寫字了。曾經在網上看過一位四歲的孩子,寫下3000多字的文章──完全靠拼音輸入。譚力海的研究發現,假如孩子不寫字,有關的腦區不發達,將來會有漢字的閱讀困難。當時聽這項報告的近千名聽眾,無不動容。

先音後字 過程顛倒

現在有了拼音輸入,很容易給人一種錯覺,書寫可以用拼音,就以為拼音可以取代中國字。若不小心,孩子不寫字,假如變成一代人不會寫字,那將是中國文字的大災難,幾千年累積下來的中國文字的豐厚內涵,將會喪失殆盡。

筆者認為,這是有關中華文化的根本性大事。原來只有注音功能的漢語拼音,本來就沒有取代漢字的意圖和可能性。在中國內地,近年不斷有學者質疑幼兒在認字之前學漢語拼音。筆者從學習科學的原理看,也覺得「先音後字」是不合理的。先學拼音的理由,是學生一開始就要有標準的語音。這從學習口語的角度看,也許還有道理。但是實際上,往往是學字的時候,就要學生按拼音讀字。這是把讀字、寫字、認字的過程混為一談。

字,是表達意思的。幼兒學字,最有效的方法,是從故事開始,很可能是從繪本開始。逐漸從沒有字的繪本,進入有少數字的繪本;大人輔以指讀。不必要孩子馬上認識或者能讀,但仍然要不斷重複。然後從少字的書,進入字數逐漸增多的書。也讓孩子開始認識愈來愈多的字。這裏面又有兩個關鍵的問題。

認字與讀字,應該是以認字為主,讀音的準確為次。不是說不要讀得準,而是在沒有讀之前,就認得這些字。比如說,書裏的故事,不斷出現「媽媽」,幼兒的腦子裏面,就逐漸有了「媽媽」這個字的形象。並不一定能讀得出來,更不要說讀得準。

認字與寫字,也是不同的過程。中國字,是圖像。人們往往誤會,以為容易寫的字最容易認。其實並不。字,與人臉一樣,是一個總體性的形象,「一眼就看出來」。這與寫字的過程剛好相反,寫字是要一筆一筆完成的。

因此,幼兒完全可以認一些筆劃很多的字。關鍵是是否他們生活中有意義的,例如蝴蝶、舅舅、唱歌。學寫字就不一樣,是從筆劃簡單的開始。不過也不一定,中國傳統裏從寫《百家姓》、《千字文》開始,就不是從少筆畫的開始。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