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福德(John Minford),英國漢學家、學者、文學翻譯家,曾把中國經典名著如《紅樓夢》(後四十回)、《聊齋誌異》、《易經》、《孫子兵法》等譯成英文;另外,他亦把金庸武俠小說《鹿鼎記》譯成英文。閔福德1946年生於英國伯明翰,父親是一名外交官。在進入溫徹斯特公學學習古希臘語、拉丁語及古典文學之前,曾在世界各地居住。他曾於中國內地、香港、澳洲及新西蘭任教,擔任奧克蘭大學中文系系主任及香港理工大學翻譯系系主任、澳洲國立大學亞洲研究院中國及韓國中心主席。其岳父霍克思(David Hawkes)同為著名漢學家、翻譯家;二人所合譯的《紅樓夢》,前八十回由霍克思負責,後四十回出自閔福德手筆。本期專訪了閔福德教授,聽取他的翻譯歷程與心得。在訪問的「後記」中,閔教授憑弔翻譯大師傅雷先生的最後一個上海故居,慨歎《傅雷家書》所記錄的中國傳統修養的流逝。
閔福德先生闊別中國大陸34年,於2016年3月重訪上海和北京兩地,應邀分別在上海大學、上海師範大學和北京師範大學講學,驚覺自己在遙遠的中國已被視為著名學者。閔氏這次中國遊都坐火車,其中香港到上海和北京回香港,更是他昔日在天津任教時早已坐慣,但現在卻恐怕快要被淘汰的傳統普速列車。筆者跟閔氏一同到滬,在四日旅程中多次對談,更一起到訪傅雷先生最後一個上海故居,慨歎《傅雷家書》所記錄的中國傳統修養的流逝(閔與筆者英譯《傅雷家書》之大概,見金聖華於《明報月刊》2016年3月〈漫漫譯途結伴行:《傅雷家書》英譯的來龍去脈〉一文。)
無私的奉獻與復刻
一如法國作曲家白遼士,閔福德很喜歡抓着一兩個中心意念(idée fixe)來無限發揮。這次港滬京之行,嘴邊掛着的是四個英文字和一個法文字。(2015年6月,他上次訪港時,老是在說的是Surrendering這個字,就是一位翻譯家必須把自我拋掉,盡心盡力為原作作者服務,盡量不要讓自己的觀點、思想感情等走進了翻譯裏面。)這次的四個英文字分別是「Reincarnating」(再世)、「Recasting」(再鑄)、以及「Eternal patience」(永恆無盡的耐性)。再世和再鑄這兩個概念,大概與Surrendering這種無私的奉獻如出一轍,只是Surrendering一字的重點是翻譯家應有的態度,而Reincarnating和Recasting兩詞的重點卻是翻譯的首要目標。
閔講述岳父霍克思的事跡與成就時,特別提到這四個字。霍氏當然花了「永恆無盡的耐性」去翻譯《紅樓夢》,連自己生計也不顧,目的只是再鑄造曹雪芹筆下的那個世界。閔也多次指岳父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他也多次特別提到一件事:就是霍克思教授為他改他的《紅樓夢》後四十回的翻譯:霍氏邊看邊說不行不行,並於多處作出多次修改。好不容易改完,戰戰兢兢的閔福德一看,才發現霍氏最後的修改,跟他自己原本的翻譯根本一模一樣。故事說明了兩人在理解這部鉅作,以至於如何使用英文表達作品時如何同心同德。
上海遊
講學既畢,筆者跟閔福德提議:既然我倆翻譯《傅雷家書》,去找找傅雷先生在滬的足跡,想像傅先生那個年代的人和事好嗎?閔欣然應允。接待我們的上海大學研究生陳菲女士於是便先把我們帶到九江路的人民大舞台:《家書》一封信提到傅先生跟夫人去「大舞台」看京劇,但都不大熟悉上海的我們都想知道現在的人民大舞台,解放前叫甚麼名字。經翻新過的大舞台仍在永安百貨的對面,但現在整個地區當然都現代高樓林立,很少50年代的味道與氛圍了。遺憾大舞台地下大堂並沒有甚麼關於其歷史的展覽;票務員告知,展覽都在二樓。筆者見數天後有戲演便趕緊買了門票、把握機會找資料,想不到我們剛走出大舞台門口,便見到一塊大大的雙語紀念銅牌,交代了大舞台不同的歷史名稱──也證明了閔福德最先的猜測,即英譯就是簡簡單單的The Grand Theatre,正確無誤。
離開大舞台,我們只有時間去看看傅雷先生江蘇路284號安定坊的舊居。傅雷一家自1949年至1966年文革開始時不堪受野蠻的屈辱而自縊,都一直住在那兒:換而言之,《傅雷家書》的絕大部分書信,都是在這個地址寫、從這個地址發的。傅氏的房東,正正是閔福德多年前在香港中文大學的同事及好友宋淇先生;閔福德這個中文名字便是宋淇先生起的,而宋先生曾多次勸傅雷先生搬到香港。安定坊舊居現在是不公開開放的私人住宅,屋外大閘只掛着一幅「優秀歷史建築」的牌子,描述為:「磚木結構,1936 年建。聯排式住宅。南立面多開半圓券窗,牆面原為乾粘卵石面。」正當我們見門不能入之際,一位老太婆見到我們──包括一位頭帶英國紳士帽、手持拐杖的外國老人──老遠來訪的樣子,便跟閘內相識的女士喊叫打招呼,讓我們有機會進去看看。只見傅先生的房子門口掛着這麼的一個牌子:
傅雷舊居
傅雷(1908─1966),江蘇南匯(現上海市南匯區)人,是我國翻譯界的一代巨匠,傑出的文藝家,曾任上海作家協會理事和書記處書記、市政協委員等職務。
傅雷從1933年開始致力於法國文學翻譯工作,一生翻譯巴爾扎克、羅曼.羅蘭等人的文學名著32部,其翻譯態度嚴謹,譯筆準確優美。抗戰勝利後,他積極參與反對美蔣反動派發動內戰的鬥爭,參加籌備成立中國民主促進會的工作,被選為第一屆理事。
傅雷在此居住期間翻譯了大量文學名著。
上海市長寧區人民政府
2006年3月
看到這介紹,閔福德便不禁悲從中來,滿是憤慨:為何這些全都是說好聽的話,對傅先生所經歷的折磨與苦楚卻隻字不提?(傅雷先生於文革初年不堪受辱,與夫人朱梅馥雙雙上吊自縊身亡,也不就是在這所房子!)
中國人的修養
我倆離開傅家,在法租界區漫步時,閔福德表達了他對傅雷先生的看法:「他是位恐怖的父親,家書有些段落,讀起來看似是本虐兒手冊。他覺得貝多芬最出色的小提琴奏鳴曲是第九號《克萊采》,兒子傅聰則覺得是第十號;兩人竟可以弄得這麼僵、弄得傅聰要憤然離家出走!但像幼稚的小孩般耍脾氣的背後,卻是追求真理的那種純粹的堅持。傅雷先生的敢言不賣賬,正代表了中國人良好的修養傳統。」
於是閔氏對傳承傳播「中國人的修養」,有着崇高的理想。2016年初,他二次退休之後,所忙的便是和他的好友──豐子愷專家白杰明(Geremie Barmé),以及其他志同道合的朋友,於紐西蘭創立一所頂尖的漢學研究社,名為「白水書院」,白水也就是清流的意思。
「現代大學的堂皇包裝背後,就是不學無術的功利與官僚。我要作出良好的榜樣,證明學問是應該如何做的──不是搞那些學習目標等的膚淺東西。」書院並沒有任何既定的規格和目標,只有一個宗旨:保存和彰顯中華文化最好的東西。讀的書、做的研究,選題必須有意思(反正不用向甚麼不是對教育一竅不通,便是有着千絲萬縷的利害關係的資助委員會「負責」):就是真學者探究學問的一個聚所。意念一出,李歐梵和白先勇兩位便立即答應當創院院士。書院的活動,教人拭目以待。
離別與再會
閔福德猜也猜不到,闊別三十多載的中國,經歷了那麼多的改變。從香港到上海的火車旅程途中,我們幾乎沒有看見任何郊野,看到的卻是一個又一個新發展地產項目,跟古典的中國大相逕庭。教我想起李歐梵教授之前對我說的一番話:「你常常去德國看這些那些古鎮來瞭解歷史與文化,但要瞭解中國,方法則很不一樣:中國的歷史記憶,都在文字裏。」
閔福德心中的中國,也大概在文字裏。旅畢上海,閔繼續北上到北京,我到虹橋火車站為他送行,他單槍匹馬坐的卻是高鐵。三個星期之後,他從倫敦飛往將來白水書院所在地紐西蘭,並在香港轉機,於是我倆又有機會短聚、把酒談天。於高鐵站道別,恍如昨日,一問他該高鐵旅程如何,閔福德竟然對其評價不錯。
燦爛深厚的文化傳統、滄桑的近代史,以及幾乎令人迷失的急速現代化,大概就是今日奇妙的中國。
專訪英國漢學家閔福德教授(四之一)
專訪英國漢學家閔福德教授(四之二)
專訪英國漢學家閔福德教授(四之三)
專訪英國漢學家閔福德教授(四之四)
(全文完)
本社專訪文章:
Professor John Minford: living the classical ways
訪談為英語。特分備中、英文本,向這位傑出的譯者、學者、教授致敬。
摘錄自《國學新視野》,本社獲授權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