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的良知

早春的一天，慘白的陽光照着剛吐綠芽的樹枝。

警方有消息說：一名男子在家門前的車道上倒後開車的時候，意外地撞倒了自己的小孫女，導致了一樁死亡事故。

一位年輕的實習記者於是驅車駛向一處他不大想去的地方。

目光呆滯老人

記者把車停在警車和電視採訪車之間，看見一位神情沮喪，白髮蒼蒼的男子，他正站在一輛小型運貨車旁。

幾部照相機正對準他。記者們把麥克風伸到了他的面前。

這位老人看來仍在極度迷惑和震驚之中，正竭力應付記者們的提問。他幾乎只在挪動嘴唇，不斷震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不一會兒，記者們放過了那位可憐老人，跟隨警察擁進了一間小白屋。

備受精神折磨的老人，又走回車道上出事那個地點，蹲下身子，目光呆滯地張望著，後來有位鄰居走過來，扶他回到屋裏去休息。

幾分鐘後，實習記者的速記本上已記滿了意外事件的全部細節，口袋中插着一張那位天真無邪的小女孩的小照片，然後朝警察說的臨時擺放遺體的廚房走去。

廚房裏一張餐桌上躺着一具包在潔白被單中的纖小軀體。

那位老人不知什麼時候已到了廚房內。

眼下，他正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難以名狀地盯着裹住的小驅體。

那時刻，屋裏非常寧靜，時鐘在嗒嗒地走動。

實習記者看見那位老祖父慢慢地傾下身軀，曲起雙臂猶如括號那樣圍住了孩子的頭與足。

然後，他把頭抵在裹屍單上，久久地動也不動。

在這寂然無聲的時刻，實習記者預感到將會產生一張有望獲得新聞攝影獎的照片。他測定了光線，調好了光圈和距離，準備好了閃光燈，舉起了照相機，從取景框中選定畫面──

這是一幅十分完美，十分難得的畫面。背景中還有孩子的父母親依靠在彼此的臂膀上，在巨大的傷痛中互相安慰着。

實習記者站在那裏良久，卻仍沒有按下快門。他意識到即將拍成的照片的新聞價值和視覺效果。對他這樣當紥的年輕從業員來說，這張照片肯定是重要的。

但他無法讓自己的手去按下照相機的快門。

他最放下了照相機，悄悄地退出了屋外。他沒有告訴他的編輯及同行們：他失去了一次獲得新聞影獎的好機會。

停一停，想一想

那位實習記者忽然意識到──
如果照片被拍下了，只會打擾那可憐的老人無限苦楚的內心世界，讓這一家人的痛苦再一次放大，這與在傷口上撒鹽又有何分別？
我們現在每天都能在新聞中看到處於極度痛苦的人們。
在新聞自由和市民知情權的原則下，他人的苦難，似乎已成為一項可供大家觀賞的節目了。
有誰會想到，照片背後會帶給人心靈上的傷害？

原載於《悲智願行》，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李焯芬

香港大學專業進修學院前院長、特區政府前策略發展委員會會員。現為珠海學院校長、香港福慧慈善基金會會長、香港大學饒宗頤學術館館長。1972年獲加拿大西安大略大學博士學位，主修岩土工程。曾任教西安大略大學及多倫多大學；2000-2008年任香港大學副校長。2006年獲西安大略大學頒授榮譽理學博士。2005年獲香港特區政府頒授銀紫荊星章、獲美國富布爾特傑出學人獎（Fulbright Distinguished Scholar）。2003年獲香港特區政府委任為太平紳士。2013年獲香港特區政府頒授金紫荊星章。曾發表國際學報論文270餘篇，專著15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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