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情煙水裏話父子情緣──談金庸小說五倫關係

金庸小說面世以來廣受讀者歡迎，享譽不衰，能夠從娛樂消閒的文章而踏進文學殿堂的境界，在書海中脫穎而出，自然有許多因素。不過，若簡單的說出成功徵結所在，可以歸納為一句說話：人性寫得出色。

金庸作品人性寫得透徹

金庸寫人性的透徹，人生的際遇，都能深入人心，使人掩卷浩歎，樂於追讀之餘，啟迪神思，拓展更遼闊的思想領域。人性是永恆的，不會因時代而大有改變；反而有因環境而改變的共通性。人性的共通性是全人類的，世界上各個民族都有人性共通之處。中國是世界上四大文明古國之一，並且是恆古以來唯一流著古遠文化活血液的民族。中國人最重視什麼？中國社會最重視什麼？是人性中的五倫關係。所謂五倫，便是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讓我們先談談金著中的父子關係。

金著筆下有許多對父子。令人最容易想到的有楊康、楊過父子，有蕭遠山蕭峰、慕容博慕容復、宋遠橋宋青書、林震南林平之、游駒游坦之、吳三桂吳應熊、張翠山張無忌、胡一刀胡斐、段正淳段譽等許多人物。這一干人中，有父勝於子的，也有子勝於父的，而他們相處的關係又如何呢？

金著筆下父子疏離

楊過與胡斐自幼失怙，和父親從未見過面，孤苦伶仃。蕭峰與父相處情況亦極近似，慕容氏父子終日一心只在復國，見不到父子相親。張無忌少年喪父，父愛未恆，但幼年時一家在冰火島相處的日子，倒能享受到父母之愛，比上述諸人幸福。林平之、游坦之、宋青書卻生在不愁衣食的殷富之家，可是和父親的關係卻非厚摯，父親對兒子也疏於管教。

林震南、游駒在生之日，兒子不過膿包一名，即使身為武當掌門的宋遠橋，個人德才（武功）俱備，但沒有好好調教資質不差的兒子宋青書，最後愛子身死蒙羞，黯然落淚。段正淳更以皇弟之尊拈花野草，對兒子之關愛，恐怕不及對情人之愛十分之一。至段譽知道生父乃段延慶之後，正是悲憤交集之時，段延慶亦飄然而去，段譽一生享父愛不多。至於《笑傲江湖》中矮子余滄海，派個膿包兒子去欺壓林家，結果卻一命嗚呼，最初還口口聲聲為兒子討命，後來鬥不過仇家，再也不提，愛子之情也可想大概。金庸筆下諸色人中，反而站在歹角位置的吳三桂吳應熊父子相親相愛，關心敬候，是金著中父子情殷的表表者，亦屬異數。

金著中能父慈子孝的例子真的不多，但並非沒有。「射鵰」中太湖群盜之首陸冠英便對父親陸乘風敬愛有加。陸乘風亦對兒子眷愛，將他培育成材。可是，要到楊康陷入歸雲莊中，勝盡諸人後，陸乘風迫不得已施展絕技再將楊康擒下，到了此日此時，兒子方知道父親身懷絕學，被父親瞞騙了半輩子，當時他不知有何感想。幸好陸冠英性孝馴良，不致有損父子親情。

父子相親緣何少有相愛

此外，《碧血劍》中歸辛樹極愛兒子歸鍾，《俠客行》石清也極愛兒子石中玉。可是，這兩個徒有慈父的兒子半點也未能領略父愛，前者生下來便痴呆，後者襁褓之時便被人盜去，都枉費了乃父一番熱腸。

對兒子愛護而父子又相得的，是《連城訣》的萬震山萬圭父子。萬震山老奸巨滑，和師兄弟合謀刺殺業師、搶奪師門傳下的寶藏劍譜。萬圭則設計陷害大美人戚芳的青梅竹馬師兄，再騙哄她娶之為妻，父子兩人都不是好東西。此對父子竟是臭味相投，萬圭誤會妻子戚芳別戀師弟吳坎，立即跑來和父親商量，做父親的立時為他設計殺死吳坎。可是當父子兩人誤為奪命蠍子毒所傷，父子之情又怎樣呢？

萬震山痛得再難抵受，喝道︰「你為什麼不砍去我雙手，除我痛楚？啊，（下略）好獨吞劍譜，想獨自去尋寶藏……。」（下略）萬圭大驚，叫道：「別撕、別撕！」伸身便去搶奪，他抓住了半本劍譜，萬震山卻抓住另一半，牢不放手。（下略）萬圭不甘心讓這已經到手的寶藏化作過眼雲煙，忙伸手推開父親。兩人在地下你搶我奪，翻翻滾滾，將劍譜撕得更加碎了。

原來可以合謀殺人的父子之情卻敵不過寶藏發財的引誘，金庸筆下做父親的大抵都叫人失望。

失怙分離反見惦愛

說也奇怪，金著中所寫慈父的筆墨不多，故事主角尤多孤兒奮鬥成材，但兒子老是惦記著父親，要為父親報仇雪恨的卻不少。楊過和胡斐是一個模子的故事，都是自幼父母雙亡，在流離孤苦中成長，童年都是受盡欺壓，吃盡苦頭，因而想到這是沒有父親蔭庇之故，因此對殺父仇人特別痛恨。為父復仇，是一種孝順的表現。在傳統觀念看來是一種志氣，是難以言喻於口的美德。

金庸在為父復仇個問題上處理得很好，固然國人講求恕道，而冤冤相報更非長者稱賞。楊過和胡斐最後能對殺父仇人釋懷，非因仇人都是英雄人物，而是他們最終了解到自己父親致死之因，與人無尤。能分清楚大是大非，便不會因私怨而復仇，亦貫徹了兩人的豪俠性格。

游坦之對家對父，感情最薄，無論藝成前後，對家人世事，都顯出一派漠不關心之態，這會不會是欠缺家庭之愛而種下惡因呢？林平之則對父仇家恨最執著。因家庭橫遭逆禍，養成一種忍辱負重，堅毅不屈的性格。但最後藝成，快意恩仇之餘，過於殘忍而自召奇禍，令人浩歎。不過這也表現出他對家對父之心。

蕭氏慕容父愛在義非有情

最奇妙的卻是蕭遠山父子和慕容博父子。慕容復父親慕容博早年便裝死，按理父子情誼便不深厚，可是在少林寺前一戰，被迫現身，顯出父子同心禦敵的氣概，便令人不禁叫好。慕容復在書中的人品人格卑劣，但對父親之誠愛，實毋庸置疑。

蕭峰是金庸筆下一等一的大英雄。他努力追尋的，是誣陷他，處處先他一步，殺死幾位武林元老的神秘人物。蕭峰恨不得把他揪出來，即時把他斃在霹靂雷霆掌風之下。可是，就在少林寺一眾英雄之前，神秘人物陡然現身，而且便是自己的親父。蕭峰非但沒有對他責難，而即時敵愾同仇，一起對付頑敵。可見父子赤誠互愛。這種父子之愛是充滿理性，卻教人遺憾的。慕容氏父子和蕭氏父子的子孝父慈是沒有感情基礎，而只有理性基礎。因為他是父親，所以便要敬他愛他而已。

兩對父子情，金庸都寫得令人感動，但其實只是寫出父子之義，而非父子的恩情摯愛。而其他對父親常常思念掛牽的兒子，又是生命中難以和父親好好相處的兒子。可以相處的父子，關係又淡薄，何以如此，真是奇哉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