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頗與藺相如的「刎頸之交」是千古以來的政壇佳話。《史記》充滿生活感的記述發人深省,廉、藺的合傳塑造了兩個才智與品格近乎完美的人物形象,作為經典,實在當之無愧。(註1)
紀傳體的意義
司馬遷在編年體之外,兼顧「左史記言、右史記事」的傳統,發展出以人物生平事蹟作為歷史記述的「紀傳體」。這或許與他「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註2)的寫作動機有關。
按傳統說法,所謂「天」就是天地陰陽、四時造化、萬物的主宰。對於萬物而言,這是自然的鐵律,只能順從,無可違逆;但「人」為萬物之靈,「生老病死」固然不可免,「貪嗔癡慢疑」亦隨生命的發展而張揚,但我們的性情深處,觀照萬物而有所啟發,反思得失而有所覺悟,深謀遠慮而有所應對周旋……「天人之際」的互動,衍生出世間的「古今之變」。司馬遷的紀傳體按照歷史人物的影響力擬定「十二本紀」、「三十世家」、「七十列傳」的規模,以「人」的性情為觀察點,不以事功成敗論英雄,梳理其中的因果關係。他對歷史人物的品鑑,見於各篇傳記的附錄──「太史公曰」。
對上古歷史有興趣的讀者當然會鑽研《史記》的「故事」,了解關鍵人物的言行,然後汲取天時、地利、人和的啟發。而「太史公曰」對歷史人物的評價,是超越功利、宏觀得失、關乎倫理的個人感觸──「評論」與「記述」兩者互為表裏,相輔相成。他不虛美,不隱惡,樹立了「天人之際」的座標,開啟竅門,讓後世人尋繹「古今之變」的軌跡。
司馬遷的感嘆
回到〈廉頗藺相如列傳〉,文末的「太史公曰」有這樣的評論:
「知死必勇,非死者難也,處死者難。方藺相如引璧睨柱,及叱秦王左右,勢不過誅,然士或怯懦而不敢發。相如一奮其氣,威信敵國;退而讓頗,名重太山,其處智勇,可謂兼之矣!」
品評的對象僅藺相如一人,廉頗只是個陪襯角色而已;至於讚賞的重點,不在事功成敗,而是他在緊要關頭甘願把個人的性命和尊嚴豁出去,踐行使命的智勇表現。
歷史告訴我們,無論天上、人間,似乎一切都不能以個人的意志而轉移。戰國的局面以強秦「一統天下」為終結,可惜廉、藺的功勳挽救不了趙國危亡的命運。不過,每個人在關鍵時刻的舉措,對他的生命發展都有「蝴蝶效應」;而當權者的一言一行,都可能微調興盛衰亡的軌跡和速度。通貫歷史的司馬遷不忘對「失敗者」的肯定,提醒讀者,個人的才智、品德與族群的福祉攸關,國運的每一次轉折都涉及許多許多人的性命安危,歷史的續編如何寫下去,就看我們是否懂得〈太史公自序〉所說,秉承《春秋》大義的禮樂教化。
慎防「預設前提」的閱讀
近代西方軍事學者克勞塞維茨認為,戰爭是政治的延伸。這種說法涉及管治思維或意識形態,如果用來分析春秋五霸的較量,因為時代背景產生了「尊周室,攘夷狄」的政治理念,或可自圓其說。不過孟子揭穿了「尊王攘夷」的虛偽,指出「春秋無義戰」(註3)。等而下之的戰國狀態,只是保家衛國、拓展領土、提升權力威勢的生存角力,記述下來,就是一部人間的「相砍書」。而最後的勝利者其實就是最頑強的侵略者。不過勝利者管治天下的模式和能力往往決定他的國祚,這大概就是賈誼〈過秦論〉說的「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的忠告。
秦國與秦朝就管治模式來說,是一脈相承的政權,但就「國際關係」來說,列國都是無差別的侵略者。後人往往將秦朝暴政的標籤貼在秦國的旗幟上,尤其經過借古諷今的勸諫論述,加上精簡的古文不論「朝」或「國」,就一個「秦」了得。於是,讀者在戰國七雄之間,難免產生一種誤會甚至歧視的心態──秦國是侵略者,六國是被侵略者。這種成見,蘇洵的〈六國論〉發揮得淋漓盡致。
如果我們細心閱讀〈廉頗藺相如列傳〉的第一段:
廉頗者,趙之良將也。趙惠文王十六年,廉頗為趙將伐齊,大破之,取陽晉,拜為上卿,以勇氣聞於諸侯。
可見司馬遷很清楚告訴讀者,趙國的廉頗以侵入齊國、攻城略地而取得功名。此外,原文在廉、藺二人結成刎頸之交後,馬上記下:
「是歲,廉頗東攻齊,破其一軍。
居二年,廉頗復伐齊幾,拔之。
後三年,廉頗攻魏之防陵、安陽,拔之。
後四年,藺相如將而攻齊,至平邑而罷。
其明年,趙奢破秦軍閼與下。」
如果這樣的勢頭延續下去,不難想像趙國足以雄霸天下,一統河山。那時,改寫歷史的,該是「趙朝」而不是「秦朝」吧?
其實在戰國的「故事」裏,無辜的不是敗亡的六國,而是「戰城南,死郭北」(註4)的精壯士卒和流離失所的老百姓。
要擺脫悲劇的情節,只能靠面對時代、宏觀大局、有所擔當的菁英。
自從〈廉頗藺相如列傳〉成為公開試考核的經典篇章,坊間關於藺相如的人物形象已有大體的分析。不過原文的字裏行間和脈絡呼應之處,仍有很多值得注意的細節,可作為褒貶藺相如的參考。
洞悉世情 忠心耿耿
司馬遷經歷「李陵之禍」,對俗世的潛規則有所領悟,他在《史記‧貨殖列傳》指出:「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在歷史人物的傳記裏,他會在意俗世之情的體現和有識之士的豁達與堅持。藺相如身為宦者令繆賢的舍人,地位卑微,因為民間的歷練而洞悉世情,所以能提點繆賢不要相信燕國君王與他建立私交的誠意。而在繆賢觸犯死罪之後,按後文的情節推想,主子失勢,舍人食客都遠走高飛,而藺相如依然留下,並對主子提出生死難卜的建議,這是一種超越個人利害得失的耿介擔當。
韜藏詭譎 進退有度
一般認為廉頗擅長軍事,藺相如精於外交。不過如上文所述,藺相如亦能領兵打仗,而他的「外交」謀略其實欠缺「合縱連橫」的視野,只是作戰思維的延伸──兵不厭詐,謀取當下的勝算。精彩之處在於攻心為上,克敵制勝於無形。
行軍用兵要進退有度,藺相如以退為進的例子,一個是建議繆賢主動認錯,博取趙王赦免;一個是自己委屈迴避廉頗,然後借勢傳話,感動那個以勇氣聞於諸侯的猛將。至於以進為退,一個是假裝投璧撞柱,然後完璧歸趙;一個是張揚跋扈,要秦王以咸陽為趙王祝壽,然後在廉頗大軍的威懾下讓趙王脫身回國。
當然,對趙王、廉頗和秦王心理素質的掌握是關鍵的前提,這正是藺相如智謀過人的底蘊。
收放自如 善於應對
藺相如的言辭修養與廉頗相比,有天淵之別。覲見趙王的應對不亢不卑,對秦王的批判、要脅、瞞騙、攤牌都詞鋒銳利,針針見血。「澠池之會」在秦國史官面前那句以退為進的「五步之內,相如請得以頸血濺大王矣!」粗中有細的語境考量,以免恐嚇的言詞失禮於簡冊,令人拍案叫絕!
五十笑百 誠信污點
藺相如受命出使前,曾對趙王就「以城易璧」的兩難抉擇剖析利害:
「秦以城求璧而趙不許,曲在趙;趙予璧而秦不予趙城,曲在秦。均之二策,寧許以負秦曲。」
不過在「秦強趙弱」的困局裏,藺相如為了不負完璧歸趙的承諾,竟用上瞞騙的伎倆。儘管物歸原主,但「寧許以負秦曲」的使命終於落空了。此事不但令趙國的誠信淪為犧牲品,更招致羞辱強鄰的後患。這種「弱者的錯誤」輸掉了道德的制高點,從此只能以軍事較量與敵人分高下,其實是致命的敗筆。
完璧歸趙 二萬孤魂
司馬遷在「完璧歸趙」之後,接上以下的記述:
「其後秦伐趙,拔石城。
明年,復攻趙,殺二萬人。」
縱使有廉頗的守護,一旦秦國報復,喪失領土,損兵折將2萬人。按後人考證,趙國當時的人口只有600萬,一塊象徵國家尊嚴的國寶,與百分之三的國民性命相比,兩者孰輕孰重?
以物傷人,真是明智的抉擇嗎?
如果卞和在九泉之下有所知聞,想必後悔莫及!
鷹狼外交,亢龍有悔
藺相如在「完璧歸趙」一事上以詭譎的應變手段折服對方,其實是委曲求全的下策,但總算不辱使命。不過他拜為上卿之後,在澠池之會的表現明顯變得意氣風發。當秦國的大臣要矮化趙王的身分,請他為秦王奏瑟,藺相如以牙還牙的反應超越了分庭抗禮的力度,以「擊缻」醜化秦國的形象。後來秦國的大臣請趙王獻出十五城為秦王祝壽,藺相如則請秦王獻出首都咸陽為趙王祝壽……這樣的較量對於趙國的實際處境非徒無益,而又害之。更有甚者,在國際形象來說,前後兩次的外交事件,反而突出了秦王的氣量,這是藺相如盤算得到,但始料不及的吧?
註:
1.〈廉頗藺相如列傳〉
2.「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見司馬遷〈報任少卿書〉。
3.「春秋無義戰」:見《孟子‧盡心下》。
4.「戰城南,死郭北」:漢樂府〈戰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