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的衰頹──從戰略失誤到政治性戰略轉向

美國總統大選日來臨，美國國內國外不少人皆認為這是美國史上最關鍵的選舉，極可能成為美國國運的分水嶺而備受關注。對於一個長年獨享單極時刻與秩序，世界唯一的超級大國而言，竟要面對這樣一個關鍵時刻，即使一味歸咎中國，但真正原因只可能是自身的戰略失誤，而事實上近年亦正值美國的戰略大厄年。

近年主宰美國國運與戰略的，除了特朗普因素之外，最重要的莫過於美國政界「發現」長年受到中國的戰略欺騙，以及隨後作出的外交與戰略大轉向，兩者均暴露出美國的戰略衰頹。

始於對戰略文化與地緣政治的無視

美國覺得自己「被騙」本質上是它無視戰略文化與地緣政治的後果，而恰恰這兩個範疇皆是剛於年初逝世的吾師Colin S. Gray（1943-2020）為西方戰略界重新打造與實用化的思想工具——戰略文化本是西方戰略界為了解蘇聯的行動邏輯所衍生出來的概念，但冷戰結束後卻無人把它延伸到中國方面，以致美國長年對於中國的意圖和戰略觀也不求甚解，直至中國具備挑戰美國的能力才如夢初醒，慌忙歸咎於中國的「欺騙」。至於「一帶一路」與古典地緣政治理論幾乎如出一轍，稍有地緣政治常識的人也能解讀，怎樣也不至於忽然間才驚覺，試問這些不是戰略失誤又是什麼？

即使是近兩三年中國的戰略意圖和手段愈趨明顯，但美國一下子將以前有利的部署都推倒重來，一面倒地傾向鷹派的做法，卻非戰略選擇而是政治的結果。

「中國是所有問題所在，全世界都虧欠了美國」——這種簡單歸因無疑與特朗普的民粹政治一脈相承。在特朗普治下，美國戰略界開始出現了一股放棄構建大戰略的「大戰略無用論」，骨子裏是在附和特朗普的交易性和零和性「戰術」。更甚的是，近期更出現一種連戰略學裏面最基本的「目標、辦法、手段」（end, way, means）概念都不再需要的聲音，可見今天美國戰略衰頹的程度。

意識形態掛帥的背後

今天美國將中國推回去（push back）的政策，所主張的根本不是大國競爭，而是在鼓吹意識形態性的敵對性對抗。鼓吹的人將一切問題歸咎於中國的威權政治體系，因而必須將它改變，可是矛盾的是，這些鷹派一方面指控以經濟接觸促使中國政治自由化的政策已證實失敗（儘管這政策曾否存在也成疑問），但另一方面自己所祭出的戰略與10多年前已告失敗的「政權更迭」（regime change）卻分別不大，基本上只增加了科技一環，假如有效的話，今天我們應不會看到古巴、朝鮮、伊朗這些遠比中國弱小的國家繼續存在。再者，10多年前美國國勢更盛的時候，以所謂「C形包圍」把中國像鐵桶般圍堵起來，最後也被中國突破包圍。所以現在不要說是政權更迭，就連中國的行為也絲毫改變不了，鷹派又連忙說道需持續施壓才有效，實在拿他們沒有辦法。

當然，美國鷹派的戰略能否制華還是其次，對他們來說最重要的是能否主導美國的政策與路線，他們目前的「打法」亦充分反映這一點：他們對中國作出意識形態性的指控來逼人歸邊表態支持，以中國政治自由化的政策失敗作為藉口，令以往政策無法翻身，並希望藉中美關係全面破裂來製造兩國完全敵對的既定事實，無非就是為了長期掌控話語權，不讓鴿派與民主黨有回朝的機會，因而先要國家和中美踏上一條不歸路，這種手段過去一年在香港也屢見不鮮，說穿了就是權鬥的手段。綜觀特朗普形勢岌岌可危，鷹派長期不得志，共和黨支持者日趨狹隘和老年化，人口上長遠陷於必敗之地，他們三者都清楚這次選舉很可能是最後機會，不成功便成仁，否則將長期失勢，因此必須中美關係全面破裂甚至開戰，才足以奪回主導權。

中美進入「斯大林格勒時刻」

美國的做法如同二戰中希特勒發動斯大林格勒之戰，本來蘇聯的工業實力與油田在德國1942年夏季攻勢中均已到手，但希特勒卻偏執於斯大林格勒（今伏爾加格勒）這座以斯大林（又譯史達林）命名的城市，要不惜一切代價攻下它，賦予了這城市巨大的宣傳價值，但最後卻全軍覆沒，下不了台的反而是自己，同時令此役成為二戰中最重要的轉捩點，德國從此失去戰略主導權，對戰局和人心都造成了巨大影響。

目前美國作為霸權，面對中國的挑戰，反而被迫要出手，自動放棄長年的盟友和多年來建立的多邊主義機構，主動離開其不敗之地，並將一切押注在與中國的鬥爭中，從昔日的「不戰而屈人之兵」淪為今天的「先戰而後求勝」，這種自毁式的戰略轉向實在是前所未見。而讓一切服從於國內政治的結果，就是反讓中國迎來了一個新戰略機遇期。特別在新冠肺炎疫情下，中國已成功與人民達成了新的社會契約，大大增強了人民與政府之間的關係，相反美國卻陷入嚴重分裂，正瀕臨內戰邊緣，雙方在戰略上已高下立見。

美國需要重新探索大戰略的過程

故此，美國現時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需要一個重新探索大戰略的過程。回顧過去，即使無法避免中國崛起及承擔全球過多責任，但美國一貫重視自由民主價值與國際主義的政策和戰略，其實有着相當的合理性，最重要的是它能使國內與外交政策相配合，這實際上已形成了大戰略的根本。

在目前中美角力的局勢下，爭取扮演第三極的歐洲的支持至為重要，而歐洲以至歐盟所奉行的正是特朗普所唾棄的多邊主義——假如沒有特朗普的脅迫以及中國的一些外交和貿易劣行，歐洲早就離美國而去了。此外，特朗普及鷹派對拉丁美洲和非洲幾乎完全不聞不問，這樣等於白白將兩大洲推向中國懷抱，同時令美國在多邊主義機構中形勢更為不利。

特朗普連任將迎來霸權衰落

所以從戰略角度來看，特朗普連任非但不會令中國面對更大壓力，反而會令國際社會對美國的全球領導和體制產生更大疑問，美國更有可能陷入多重危機，甚至面臨永久衰落，變相令威權體系的影響力增加。美國力量將面臨終結還是重生，就看這幾天了。

原刊於《明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袁彌昌

英國雷丁大學戰略研究系博士，香港政策研究所中美關係與香港研究中心高級研究顧問。曾擔任香港特別行政區中央政策組特邀顧問、民主思路總幹事及新民黨政策總裁。現主要從事中西戰略思想及其融合、孫子、老子及毛澤東戰略思想、中美關係及香港政治等領域的研究，其專欄評論文章定期刊登於香港《明報》筆陣及《am730》。

標籤: 拜登特朗普美國大選鷹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