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30年代前後,粵曲流行一時,有四位天后級的歌伶──張月兒、徐柳仙、小明星和張蕙芳,是歌壇的代表人物,紅遍省港兩地,被稱為「平喉四大天王」(又稱「平喉四傑」),各有獨特的腔韻,教人回味。
母親愛聽粵曲,小時候,偶爾也會從「收音機」上聽到她們的歌聲,我當然不大懂得欣賞。
時光荏苒,「平喉四傑」已逐一辭世。余生也晚,錯過了歌壇的黃金歲月,也沒機會耳聞目睹她們在台上的綽約風姿、醉人歌藝。
2017年10月底,一場別開生面的粵曲演唱會《一代風流長亭夢》,在香港沙田大會堂舉行,楊麗紅、呂珊、葉佑琪、李鳳聲分別扮演四位名伶,唱出其首本名曲,「平喉四大天王」的經典重現舞台,實在不可多得。
楊麗紅(紅姐)為張月兒的得意門生,出身梨園世家,自幼得名師指點,習唱粵曲,並在歌壇登台,開始演唱生涯,藝名「小麗紅」。同時,她也演粵劇,演出經驗極為豐富。其後則專注曲藝發展。自90年代開始,她開始授徒,積極投入教育工作。
近日機緣巧合,得香港粵劇學者協會會長湛黎淑貞博士穿針引線,約到紅姐做專訪。
我們相約在太子站附近一間餐廳喝下午茶,邊喝茶,邊聊天,少不了細說當年。
四歲登台演粵劇
「我自小是個街童,沒念過書,四歲便開始登台,曾與薛家燕、輝哥(阮兆輝)、田哥(新劍郎)等拍檔,在『神童班』中演粵劇折子戲。因此,有人稱我為『歌壇梅艷芳』……」說起童年往事,紅姐感慨萬千。
她坦言,「我是個養女,養母很寵愛我,養父是戲行中人,做過紅船(註1),與戲班伶人相熟。」當時家住紅磡,母親經常與少新權太太、麗荷姨(譚倩紅)之母、華哥(文千歲)之母一起打麻將,彼此非常熟落。「我常到華哥家裏玩,他的母親沒女兒,我四歲時正式與她『上契』,誼母很疼愛我,我也一直視華哥為兄長。」她們是鄰居,住樓上樓下。
紅姐的師傅很多,粵樂名家對她寵愛有加,也樂意收她為徒,「我最初跟曾昭學習唱曲,然後隨吳公俠習藝,他的徒弟頗多,包括薛家燕、洪虹、堂哥(林錦堂)、田哥等。男花旦李錦帆,他是李嘉龍、嘉鳳之父,也曾教我跳羅傘架……」她一邊學藝、一邊做折子戲,並跟隨「小老虎」練功。其後,也追隨過京劇名師祁玉崑、武術指導任大勳、田其芳等學習北派。
眾所周知,紅姐是張月兒最後一名入室弟子。張月兒(1907-1981)在「平喉四傑」中,年紀最長,資歷亦最深。「月兒腔」之特色,在於音量雄厚、聲域寬闊;她可同時演唱男女對答的粵曲,唱來生動活潑,亦擅唱諧曲,能以生、旦、淨、末、丑多種行當,聲腔刻畫人物的性格特點,故有「鬼馬歌后」之稱。
紅姐自小精乖伶俐,張月兒見她長得趣致,便主動收她為關門弟子。「我還記得,師父住在尖沙咀山林道33號,伊秋水就住在對面。當時,我只有幾歲大,住在她家,不用幫手做家務,偶然替她『揼揼骨、斟斟茶』而已。師父很疼我,經常抱着我坐在腿上。她常說:『如果麗紅是我的女兒便好了,至少有書讀。』……當然,如果我犯錯,也會挨打受罵。」紅姐強調,在師父張月兒身上,學到的最多,無論是曲藝,還是待人處事之道,終生受用無窮。
紅姐憶述:「當時年紀小,長得不高,只能站在『汽水箱』上唱歌……」唱曲之餘,她也拍過電影,7、8歲時,在《七兒八女九狀詞》(1960),與薛家燕、余麗珍、羅劍郎、半日安等合演。而在《飛劍神龍》(1963)中,她飾演韋紅雪,與曹達華、于素秋、石堅等領銜主演。
「我13歲便開始演粵劇,從『梅香』做起,後來加入新馬粵劇團,邊做邊學,基本功很重要,努力是必然的。」不久,她開始上位,做第三花旦……
她曾往星馬登台,與黎家寶、田哥等合作,吳美英為正印,她做二幫花旦。在走埠期間,從實踐中學習,得益不少,但也經歷了不少辛酸,「18歲第一次走埠,便遇上無良班主,導致衣箱被扣押,流落當地,做『街戲』,我只好奮力答辯,與官『講數』,幸力保不失,最後全身而退。」江湖險惡,莫此為甚。
除了走埠,「我也做過『棚戲』,跟石燕子、行哥(羅家英)合作,亦曾在荃灣遊樂場、啟德遊樂場和荔園等場地表演……也曾往澳門,與何文煥、吳美英、陳嘉鳴等演過粵劇。」後來,威哥(梁漢威)也曾找她,與燕姐(尹飛燕)、南鳳等演戲,做第二花旦。
紅姐在戲行多年,她認為粵曲樂韻悠揚,歌詞優美,內容亦具教化意味,蘊含「忠孝節義」之理,自小耳濡目染,她從品德情操,以至做人處世的態度,亦深受影響。
喜結師緣弘粵樂
紅姐師承超卓,曲藝出眾,在歌壇登台演唱;而在粵劇方面,她亦曾與碧姐(鄧碧雲)、女姐(鳳凰女)、卿姐(羅艷卿)等名伶同台演出,有一定的知名度。
她一直雙線並行,遊走於歌壇與舞台之間。至70年代,香港粵劇戲班陷入低潮,因客觀環境的轉變,加上個人的選擇,紅姐遂專注於曲藝方面的發展,多年的演唱經驗,奠定了厚實的藝術根基。
說起往事,她侃侃而談,「我一生斟過三杯茶,第一杯給契媽,即華哥母親;第二杯給張月兒老師;第三杯則是斟給師父羅艷卿……」原來紅姐曾正式拜卿姐為師。
「多年前,我曾演過一台戲,卿姐為正印,碧姐做文武生,琴姐做二幫,我做三幫,當時我是後輩,談不上什麼交往。其後在『爐峰』,我唱曲,她也有唱曲……大家也互相認識,但不相熟。」她與卿姐正式結緣,始於七、八年前。
話說紅姐受誼父「簫王」廖森先生所託,復辦香港音樂曲藝協會。紅姐指出,該會早於上半世紀,由六位前輩成立,而且籌了一筆錢,在油麻地買下約600呎的單位,作為會址。
「當年老人家不懂法律,沒有為曲藝協會註冊。」至2013年,紅姐以發起人身份,將該會註冊成為非牟利機構及慈善團體,易名「香港粵樂曲藝總會」,並當上主席,得到李偉強先生的支持贊助,致力推動粵劇曲藝的發展。
為了曲藝總會的成立,她找卿姐幫忙,「我人微言輕,希望她出面撐場……卿姐一口答應,出錢出力,我好開心。」2014年7月,香港粵樂曲藝總會周年紀念暨就職慶典於尖沙咀舉行,筵開數十席,成為粵藝界一大盛事。「出席嘉賓包括粵劇名伶卿姐、麗姐(吳君麗)、逑姐(陳好逑)、細女姐(任冰兒)和譚倩紅等,仙姐(白雪仙)雖未現身,但任白慈善基金捐出10萬元,以示支持。」
其後,香港兒童青少年粵劇團的創立人張寶華,向紅姐提出正式拜師的請求,茲事體大,她不敢隨便應允,便與卿姐商量。「卿姐勸我答應,我說:『如果我收徒弟,先要拜妳為師。』」結果,卿姐承諾收她為徒,而她也答應收寶華為徒,可謂皆大歡喜。「卿姐在農曆9月生日,我就在她的生日宴上,斟茶給她,正式拜她為師。」紅姐笑着說。
「無論是粵劇演出,還是在人生經驗方面,卿姐比我豐富得多,她對我很好,經常提點我,在曲藝方面,亦褒獎有加,增強我的自信心。」對於這位前輩,紅姐心存感激。
卿姐生於1929年,香港電影資料館於2019年6月舉辦「美艷親王‧羅艷卿」專題展,並放映了13套經典作品。90高齡的卿姐,在紅姐陪同下,出席開幕禮,與觀眾見面。
疫情爆發前,紅姐不時去探望卿姐,這兩年,由於疫症持續蔓延,她也不敢經常去拜訪老人家。據她說,年近93歲的卿姐,仍身體健康、神清氣朗。
前傳後教揚曲藝
紅姐的唱功了得,不單「字正、腔圓、板穩」,而且唱腔纖麗婉約、韻味醇厚。多年前,她已代表香港的曲藝界,到廣州與紅線女等粵劇前輩交流,亦曾與著名粵劇表演藝術家羅家寶在台上合唱。
她也曾灌錄了不少唱片,期望可以將曲藝流傳下去,如《粵劇瑰寶》(2 CD),她獨唱《穋桂英掛帥》,與何華棧合唱《桃源仙詠》;也有DVD《麗影紅韻》(粤曲卡拉OK專輯三),與黎駿聲合唱《孟姜女尋夫》,以及與黃少飛合唱《宋江殺惜》。
自上世紀90年代開始,她已開班授徒,將曲藝傳授予年輕人,其弟子遍布港澳、海外,多年來桃李滿門。除了個別教授及開班外,近年,她也為香港八和會館粵劇新秀、香港青苗粵劇團、聲輝粵劇推廣協會,以及香港兒童少年粵劇團等團體組織,擔任唱腔導師,並兼任顧問。
「我喜歡教學生唱曲,尤其是小朋友……」她的教學日程排得密密麻麻的,非常忙碌。
紅姐認為,粵劇的四項主要功夫「唱、做、唸、打」,缺一不可,「唱功」卻是粵劇技藝中,最基本而又最重要的一環。
她慨歎年輕人的基本功不足,尤其是「唱功」,「他們多喜歡練習武打功夫,卻不愛在唱方面下苦功。我曾教過一些學生,有的荒腔走板,唱曲音調不準,有的連『滾花』也不懂唱……主要因為少唱。所謂『曲不離口』,多唱、多練,自然會進步。」
「昔日別人栽培我,今天我也可以栽培新人。」言傳身教,她現時正致力培育新秀──新一代的職業粵劇演員,期望粵劇能開展出新的天地。
近年,教學之外,紅姐亦曾舉行演唱會。2014年,她在《楊麗紅‧麗歌紅韻‧曲藝半世紀演唱會》中,展現唱家風範,並邀得梁玉嶸、何華棧、黎駿聲等作嘉賓,傾力演出。
2016年,馮素波統籌的《粵調金曲星輝夜》,邀得「雙紅」(楊麗紅與譚倩紅)助陣,想不到,兩人不單合唱粵曲,也有信心挑戰粵語流行曲。
相隔幾年,紅姐將於8月20日,為紀念從藝超過60年,舉辦《菊部(註2)回眸六十秋──楊麗紅粵曲演唱會》。是次演出,除了得到師父卿姐的支持,以及譚倩紅、劉千石擔任顧問,亦請得阮兆輝、羅家英、新劍郎和梁之潔合唱,更邀得同門師姐,張人龍夫人張許玉球同台演出。
她繼而指出,「這次邀請的嘉賓,全與我相識數十年。我與行哥,輝哥、田哥全是童年好友,當年在荃灣遊樂場、啟德遊樂場、荔園等場地,合作演出粵劇,大家感情深厚,他們二話沒說,便答應了。」此番同台合唱,甚有紀念意義。
談及張夫人,原來她是前粵語片女星紅虹,當年與新馬師曾合演多齣電影,後因結婚而息影。「師姐相夫教子,已息影多年,從沒登台,這次再踏台板,跟我合唱首本名曲《孟姜女尋夫》,非常難得。」
至於梁之潔,則為曲藝名家梁素琴之妹,「她的父母都是粵樂界的前輩,堪稱家學淵源。其父為音樂大師梁以忠,撰曲、作譜、演唱、管絃樂、敲擊樂均無所不精;其母則為嚴淑芳,唱功甚佳。」紅姐細細道來,作出介紹。
「回顧過去,我自小出道,在這個圈子浸淫多年,經歷亦不少,雖然沒有什麼大作為和貢獻,但畢竟已過了一大段日子,我想在這個時候,為自己作一個總結。」紅姐很謙虛,慨然道出心聲。
「這次演出,得到不少朋友支持,方文正是推動者,他特別撰寫了三首新曲,分別為《仙女散花》、《海瑞傳之別妻》、《龍鳳呈祥》,在演唱會中首唱。」石哥(劉千石)也是她多年的老朋友,負責製作場刊。此外,還有一個環節「粵曲聯唱」,由10位新秀參與演出。
紅姐舉辦這次粵曲演唱會,旨在展現個人曲藝,同時亦安排新秀演出,傳承心意,不言而喻。
白先勇先生曾指出,「崑曲的傳承以人為本,一切都依着老師與徒弟的苦功和修為……」粵曲也如是,前承後教,傳統曲藝才可以綿延不絕,珍貴的文化遺產才能得以保存。
紅姐其實很忙,好不容易才約到她,然話匣子打開後,她便滔滔不絕的說起來,講述從藝多年的心路歷程,結果聊了大半天。接着,她便得趕回家,繼續授徒教曲去也。
期待在沙田大會堂的舞台上,欣賞到紅姐獨特的唱腔,以及出色的曲藝。
註1:紅船為18至19世紀,粵劇戲班於兩廣河道間演出所使用的船隻。據說伶人最初僱用紫洞艇作為戲船,後來加上帆,在船身繪畫龍鱗菊花圖案,船頭髹成紅色,因而稱為紅船,主要用於運載戲班成員和戲箱,兼為戲班成員食宿之所,此類戲班皆稱為紅船戲班。「叔父」指粵劇戲行的長輩。
註2:「菊部」,亦作「菊壇」。傳説宋高宗時宮中有伶人菊夫人,善歌舞,精音律,宮中號為「菊部頭」,「菊部」之稱源出於此,很多學者和戲劇家也習慣把戲曲界雅稱為「菊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