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時間7月23日傍晚,在點算完16萬張黨員選票後,英國保守黨宣布,前外相鮑里斯·約翰遜(Boris Johnson)擊敗競爭對手、現任外相侯俊偉,成為英國史上首位由單一政黨黨員、而非由國會議員或全體選民選出的首相。
對於從小胸懷大志、又曾經幾次錯失良機的約翰遜來說,可算是多年夙願得以達成。對於全世界的群眾來說,約翰遜差不多是另一個特朗普,其乖張行為必將為國際政壇帶來新的「色彩」和觀賞性。
迄今為止,脫歐已經終結了兩任英國首相的政治生涯,英國社會也因為脫歐問題而嚴重分裂、元氣大傷,但約翰遜本人卻是脫歐進程的得益者。脫歐之前,他不過是下台的倫敦市長,無職無權,脫歐的三年間,他兩次升官,一飛衝天,先是外相,現在馬上就是首相。
而在這個過程中,他屢次背叛,機關算盡:
脫歐公投開始時,他背叛了主張留歐的時任首相卡梅倫,宣布支持脫歐,拉攏100多位議員組成保守黨脫歐派,在執政黨內鬧起了分裂,並炮製了一旦脫歐「英國每周將省下3.5億英鎊,可用來彌補英國全民健保(NHS)」之類的不實之詞;
文翠珊上任後,成為外相的鮑里斯·約翰遜卻離心離德,甚至直接撰文炮轟文翠珊的脫歐方案就如「讓英國穿上自殺炸彈背心,並將引爆器交到歐盟手上」。
可以說,約翰遜缺乏基本的政治倫理和忠誠,這本來是英國政壇的大忌,正常情況下,相位決然落不到他的頭上。
不過眼下保守黨和英國已經被脫歐問題折磨得奄奄一息:
從2016年6月公投決定脫歐以來,三年裏已經有兩位首相先後辭職,而英國社會不但沒能凝聚共識,反而出現了高度分裂,二次公投、重新加入歐盟、無協議脫歐、和歐盟建立自貿區……各種主張莫衷一是,誰也說服不了誰。脫歐進程也一再推遲,而能不能在今年10月31日如期脫歐仍然不得而知。保守黨也被這種情形所拖累,在不久前舉行的歐洲議會選舉和英國地方選舉中遭遇大敗,面臨着泡沫化的危機。
面對這種空前嚴峻的局面,保守黨不得不行非常之事,擯棄像卡梅倫和文翠珊那樣的傳統政治人物,把一個「非正常」人物推到前台,死馬當活馬醫。因此,約翰遜的前路絕不輕鬆,他的處境,並不比被他背叛的兩位前任好多少。
約翰遜一直主張,不論與歐盟有沒有協議,英國都須在10月31日前脫歐,也有辦法透過與歐盟簽訂自由貿易協議,解決北愛爾蘭與愛爾蘭邊境問題,但要如何做到這些,他從沒說清楚過。他未來能率領英國成功脫歐,抑或成為因為脫歐不力而折戟的第三位首相?誰也不知道。
英國版特朗普?
一頭亂糟糟的黃髮,舉止笨拙,言行誇張,這是很多人對約翰遜的印象,他因此被看作是英國版特朗普。不過從政治背景和學識修養來看,約翰遜其實一點都不特朗普。特朗普既沒當過議員,也沒做過州長,妥妥的政治素人,而約翰遜則是貴族精英教育體系的「結晶」,當過2年外交大臣、8年倫敦市長和11年國會議員,是觀點激進的政治評論報社總編和專欄作者,同時還是文采斐然的暢銷書作家和歷史學者。
因此,與其說約翰遜像特朗普,不如說這兩人都是反建制派、非傳統型的政客。
約翰遜的血統相當複雜,有猶太、法國、英國、美國以及土耳其血統,成年後他自喻為超級市場上的一罐蜂蜜——「許多國家的產物」,事實上,鮑里斯這個名字在英國人中並不常見,而更多被俄羅斯人使用,俄羅斯前總統葉利欽的名字就是鮑里斯。約翰遜的父親是英國保守黨政客,並在歐洲議會當過議員,母親是個畫家。
1964年6月14日,約翰遜因為父親在美國深造的原因出生於美國,5歲時和家人回到倫敦,因為父親工作的關係,童年時的約翰遜生活相當動盪,15年裏搬了30次家,又遭遇父母離異的變故。不過這些經歷並沒有導致約翰遜成為問題少年,他的學業相當突出, 13歲時獲得獎學金就讀英國一流名校伊頓公學,18歲時又拿到獎學金進入牛津大學。
從家世背景看,約翰遜家只能算是中產,從伊頓公學到牛津大學,他都是靠着獎學金完成了學業。不過他聰慧過人,博聞強識,10歲開始讀《經濟學人》雜誌,從小就野心勃勃,希望成為「世界之王」,一門心思想往上爬。進入牛津後,他對好友發誓要35歲進入內閣。為此,他一方面在學業上力爭上游,另一方面積極參與學校的政治活動,選上了學生會主席,並在校內外結交了一批頗有影響力的朋友。
畢業後,靠着那些關係的介紹,他進入著名的《泰晤士報》做記者,很快因為在一篇稿件裏以牛津一位歷史學教授口吻編造史實而被解僱,然而因為文采斐然才華出眾,很快又受僱於《每日電訊》,後被派往布魯塞爾擔任駐歐盟記者,也就是在布魯塞爾那段時間,讓約翰遜有機會觀察到歐盟運作的種種弊端,為他以後支持脫歐埋下了伏筆。他生動的文筆讓與其他駐布魯塞爾記者的陳詞濫調拉開了距離,很快成為最知名的駐布魯塞爾記者,據說時任首相戴卓爾夫人對他的報道也深感滿意。
不過約翰遜的政治野心絕不止於成為一個政治評論員和記者,在報社工作時,他幾乎不與同事交際,而是與銀行家和富人精英聚在一起。在他們的協助下,約翰遜在2001年步入政壇,成為保守黨的一名國會議員並任職於影子內閣,任文化交流和創意產業大臣。在此期間,他出色的口才得發揮,頻頻亮相於電視節目,知名度大大提升。
2008年5月,約翰遜力壓工黨候選人,成為倫敦市市長並於四年後連任。一頭蓬亂的金髮以及騎着自行車穿行倫敦的形象一起成了約翰遜的商標,在他任內,倫敦成功舉辦了2012年奧運會,約翰遜因此擁有了世界性的知名度。
約翰遜雖然名校出身,但和卡梅倫這樣的傳統英國紳士做派很不一樣,他有多次的婚外情記錄,去年因為再次偷腥,被妻子直接從家裏趕了出去並導致離婚,孩子們對父親的不檢點也是深惡痛絕,長女痛斥他是個自私的混蛋。約翰遜還多次騎自行車闖紅燈,時常笨手笨腳地犯一些低級錯誤,比如被卡在滑索上、錄節目時誤吞蒼蠅等等。
而和特朗普一樣,約翰遜有一種驚人的對醜聞的免疫力,可能給其他政客帶來滅頂之災的失言,對他來說就成了個人魅力和特立獨行的表現,公眾不僅不以為意,反而覺得他很可愛。
比如2017年5月,作為外交大臣的他在參觀錫克教寺廟時提到了蘇格蘭威士忌出口貿易,而錫克教是禁酒的。
2017年9月,他出訪緬甸時,在其最神聖的佛教聖地仰光大金寺,朗誦殖民詩,「寺廟的鐘聲說,回來吧,英國士兵」。
2007年11月,在談到美國總統競選時,他說「希拉莉·克林頓就像精神病院的虐待狂護士」。
2018年8月,他又說「穆斯林婦女穿着罩袍看起來像信箱」,該言論被英國穆斯林委員會指責迎合極右勢力。
這些統統沒有影響到他的支持率,顯然,他的非傳統政客形象已經深入人心,人們對他奉行着另一套寬鬆得多的評價標準。不過約翰遜的大大咧咧只是表面現象,在爭奪權力的時候,他的兇狠和翻臉不認人,比傳統政客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權力之路
2016年6月,英國舉行了脫歐公投,脫歐本來是一年前首相卡梅倫在進行大選準備時的競選語言,他本人是留歐派,根本不相信英國會真的脫離歐盟,只是想用此舉來堵住脫歐派的嘴,沒想到最終弄假成真。
卡梅倫的氣惱是可能而知的,他氣自己,更氣那些背後捅刀子的同僚,特別是倫敦市長約翰遜。作為保守黨的成員,他公然和黨魁卡梅倫對着幹,利用他的媒體專欄不斷宣傳脫歐的好處,一會說英國要每周給歐盟「進貢」多少錢,一會又說有多少英國漁民因為歐盟的配額政策而失去了生計,這些帶有生動事例的論述,就比留歐派的老生常談要有說服力得多,約翰遜因此人氣急升。
他還對歐盟進行了攻擊,說歐盟試圖建立一個超級國家,這種做法和德國納粹頭目阿道夫·希特拉一般無二,不可能成功。這讓歐洲理事會主席唐納德‧圖斯克氣不打一處來,他公開放話稱,「地獄裏有一個特別的地方」等待着約翰遜和他的脫歐派同僚。
更不地道的是,約翰遜之前一直以卡梅倫的支持者示人,時機一到卻突然變臉,而且在公開宣布支持脫歐前,僅提前九分鐘通知了卡梅倫。這些公然的背叛之舉,讓卡梅倫下定決心要阻止約翰遜上位。因此在6月24日宣布辭職不久,卡梅倫就開會討論篩選潛在競爭者。留歐派的文翠珊因為在英國脫歐公投的大部分時間都保持沉默,被認為能減少黨內疑歐派的質疑聲,最終獲得卡梅倫的青睞。
約翰遜本來雄心勃勃,對首相之位志在必得,但留歐派太恨他了,更糟糕的是後院起火,作為背叛者的他也遭到了別人的背叛,同屬脫歐派的同僚戈夫反戈一擊,約翰遜反而最先出局,文翠珊笑到了最後。
文翠珊上任後,為了展示團結,給約翰遜升了官,讓他擔任外交大臣這樣的要職,不過這顯然滿足不了約翰遜的野心,他的目標是取而代之。因此在內閣裏面,他繼續發揮着攪屎棍的作用,對首相的脫歐努力橫挑鼻子豎挑眼。在擔任外相的兩年裏,他主要在扮演內閣裏的異類,給自己刷存在感,對主管的外交事務倒不怎麼上心,以至於英國最重要的外交智庫皇家國際問題研究所認為,約翰遜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來英國「最不成功的」外交大臣。
連英國《衛報》都看不過眼,認為文翠珊要想重塑黨內威信,第一步應把外交大臣約翰遜趕出內閣。歐洲議會第一大黨團人民黨黨團主席曼弗雷德·韋伯也表示,如果英國真心想讓脫歐談判取得進展,必須解除約翰遜的職務。最終,約翰遜在2018年6月被趕出了內閣。文翠珊又掙扎着撐了一年,但和歐盟談好的三個脫歐版本先後被議會否決,她最終也黔驢技窮,2019年5月24日宣布下台。
約翰遜的機會又來了。
按照保守黨的現行黨魁選舉規則,首先要有三名以上的候選人,每人都必須要得到兩個議員的提名,隨後由保守黨議員進行投票,以選票最低者淘汰為機制,直至剩下兩人,再由所有在冊的保守黨黨員進行投票選出黨領袖。這套規則是在1965年推出的,目的是改變此前實行了幾百年的黨魁密室產生制度,增加透明度和民主成分,給黨內那些野心勃勃的人提供上升通道,讓保守黨變得更有活力、更能戰鬥。
然而與此同時,保守黨內又有根深蒂固的「忠誠」文化,挑戰現任的人多數沒有好下場。比如1989年挑戰戴卓爾的邁耶,隨後被所在選區拒絕推薦為下屆議員候選人,1990年提名赫塞爾廷挑戰戴卓爾的兩名議員,也遭到所在選區組織的批評。
約翰遜背叛領袖的往績可謂劣跡斑斑,但奇怪的是,他反而不斷升官,而且在文翠珊之後成了眾望所歸的首相人選,一路過關斬將,無人能阻撓。
之所以會出現如此反常的情況,是因為保守黨自貿然發動退歐公投以來,不但把英國帶進了進退兩難的境地,自身也處於風雨飄搖之中,急需用人。而承平時期那群溫文爾雅的忠誠之士,已經被事實證明駕馭不了脫歐這樣的繁難課題。在這種情況下,不得不劍走偏鋒,讓約翰遜這樣的非典型人物試一試。這就是為什麼現任外交大臣侯俊偉肯定干不過約翰遜的原因了──侯俊偉太正統太乖了。
在這一點上,約翰遜和特朗普又是殊途同歸,他們都是國家面臨重大難題時不得已的選擇。特朗普要回應鐵鏽地帶白人的不滿,約翰遜要帶領國家完成脫歐,而後者無疑比前者難很多,因為它需要全社會的共識,而這恰恰是英國當下最缺乏的。
前路茫茫
約翰遜的相位雖然已經十拿九穩,但這畢竟是大家不得已的選擇,反對的聲音因此一直沒有消停過。保守黨資深議員基斯‧辛普森(Keith Simpson)就表示:「鮑里斯的問題在於他總是會讓你失望。」參加保守黨領袖競選的另一名候選人羅里‧斯圖爾特(Rory Stewart)上周表示:「你會希望讓這個人寫核潛艇指令嗎?」
而繼英國財政大臣哈蒙德和司法大臣高克表明會在約翰遜上台前辭職後,一向不滿約翰遜脫歐策略的外交部歐洲及美洲事務國務大臣鄧肯也宣布辭職,據報之後將再有最少11位官員辭職。
英國民眾更是疑慮重重,當地時間2019年7月20日,倫敦有成千上萬名民眾湧上街頭,表達他們堅決反對執政的保守黨轉向一場無協議脫歐的立場。游行示威的組織者還現場放飛一架巨大的擬人飛艇,該飛艇將約翰遜做成一個穿着跑步裝備和印有「脫歐巴士」T恤的蹣跚學步的孩子。
來自工黨的前首相貝理雅則在《泰晤士報》撰文指出,無協議脫歐的結果,輕者非常艱難,重者是個大災難。「沒有人確切知道無協議脫歐的後果,原因很簡單,沒有一個國家會以這種方式,一夕之間退出對自己有利的優惠貿易協議。」貝理雅在文章中說,就算英國真的跟歐盟談出新協議,約翰遜也「不可能」接受,所以,英國最好舉辦第二次脫歐公投,才能徹底解決脫歐僵局。
約翰遜還未上任就遭到了鋪天蓋地的質疑,根本原因一是英國社會在脫歐問題上根本沒有共識,這是文翠珊時代就面臨的老問題;二是約翰遜一直聲稱的不惜硬脫歐的立場,和主流民意是有距離的。也就是說,英國人既想脫歐,又想盡量讓結果對自己有利,文翠珊之前談的幾個方案之所以被否決,就是英國人覺得吃虧了。
問題是你既然要走了,為什麼還能指望歐盟顧及你的利益?
約翰遜提倡的硬脫歐,則是對英國最不利的一種安排,等於啥都沒談好就走人,等混亂出現了再說,這種不確定性就足以讓人抓狂。
由於英國議會反對無協議的硬脫歐,此前有人擔心約翰遜會出陰招:考慮邀請英女王11月到國會發表演說,而按英國國會慣例,英女王發表演講前的兩周,下議院須休會,這就意味着國會在10月31日脫歐期限前停止運作,無法通過任何法案阻止硬脫歐。
為防止出現這種情況,7月18日,近40名執政的保守黨議員在議會下議院投票支持了一項動議,阻止下任英國首相通過暫停議會以強行達成無協議脫歐的舉動。
這等於把約翰遜的路給堵死了:舊協議已經被否決,歐盟又不願意重新談判,議會不允許硬脫歐,二次公投後患無窮,到底該怎麼辦?
就像BBC所說:
鮑里斯·約翰遜能在文翠珊跌倒的地方重新爬起來嗎?如果他能,他將會如何爬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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