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東遊日本,走進東京著名的teamLab博物館,置身於最具特色的展廳「懸浮花園──花朵與我同根同源,花園與我合為一體」。那裏讓人們在花朵中沉浸,人與花相融為一體。整個花園的空間由鏡子和玻璃構建而成,空中懸掛着密密麻麻並可升降的蘭花,地面反射着數不清的植物,前後左右皆被花所包圍,分不清哪裏是花,哪裏是人,恍惚自己也變成花海中的一份子。一時間,引發我對花的無限聯想。試從文學、情感、哲學3個範疇整理出一些關於花的名句,與讀者一窺花花世界的意趣。
一、文學的花花世界
花是文學中常見的題材,《詩經·周南·桃夭》以「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比喻美貌和青春。一想到最密集出現「花」字的作品,首選李清照(1084-1155)的《殘花》:
花開花落花無悔,緣來緣去緣如水。
花謝為花開,花飛為花悲。
花悲為花淚,花淚為花碎。
花舞花落淚,花哭花瓣飛。
花開為誰謝,花謝為誰悲。
這是一首借物抒懷的詩,全詩共54個字,重複了17次「花」字,乍看寫作上似「偷懶」,內容卻能直擊讀者的心靈。花的一生,就像詩人一生的寫照,由「誤入藕花深處」(《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的天真,到「卻道海棠依舊」(《如夢令·昨夜雨疏風驟》)的憐惜,再到「滿地黃花堆積」(《聲聲慢·尋尋覓覓》)的憔悴,最後到「花開為誰謝,花謝為誰悲」的哀傷。詩人內心的悲苦淒涼,都借「花」來抒發。
「花開、花謝、花悲、花哭」,人生如花,卻難抵落花流水無情。人的一生也如花一般,相見、離別、緣來緣去。然而,與其歎息於「無可奈何花落去」的傷感,不如感恩於「似曾相識燕歸來」(晏殊﹝991-1055﹞《浣溪沙·一曲新詞酒一杯》)的欣喜。
二、情感的花花世界
花開花謝最易惹人情思,在個人的情懷之外,「花」也會令人產生感時傷國的慨嘆。且看杜甫(712-770)的《春望》: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戰爭導致國破家亡,花也淚眼。這分明是詩人眼中有淚,才看到花亦濺淚。這種移情作用,最為高明。歐陽修(1007-1072)也許從「花濺淚」獲得為靈感,寫出「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蝶戀花·庭院深深深幾許》)的名句。至於杜甫《登樓》的「花近高樓傷客心」,則是以繁花似錦襯托出萬方多難的悲苦。往前,李白(701-762)的「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月下獨酌》),是以樂景襯悲情的寂寞;往後,辛棄疾(1140-1207)的「東風夜放花千樹」(《青玉案·元夕》),是以元宵節的繁華反襯那人的孤高。
三、哲學的花花世界
花不但可表個人的情懷、家國的感嘆,也可以是哲學的思辨。且看明代理學家王陽明(1472-1529)關於花的名句:
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
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
(《傳習錄》)
王陽明和朋友一起到南鎮遊玩時,朋友見到山崖內的一株花樹,問他:「你說天下無心外之物,眼前這棵花,在山間自開自落,難道你的心可以控制它嗎?」王陽明就說了以上的話。大意是:花開花落本屬自然,能否動搖我們的,卻是由我們的內心所決定。當我們看到這朵花時,這朵花已經走進了我們的意識,所以對我們而言,此花已經存在了;當我們没有看見此花時,此花便存在我們的意識之外,是我們不知道的,即不存在了。簡而言之,就是意識決定了存在。
萬物皆源於內心,世界的存在、發展、變化都是內心想像的結果。所以,你看到的,皆是你內心的投射。正如無門慧開禪師(1183-1260)所寫的禪詩云: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東有雪,
若無閒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
一年四季各有美好的景緻,如何感受四時變化,端乎於個人內心的意識,你心中有陽光,哪裏都是開朗明媚,你內心晦暗一片,怎樣都是暗淡無光。同樣寫花開花落,李清照筆下的《殘花》是衰颯的,而龔自珍(1792-1841)的「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己亥雜詩·其五》)則是積極進取的。
花花世界,既是大自然的美景,也是文學的、感情的、哲學的。春花秋月,有人視而不見;有人見了,如在夢中。只有真性情,真心靈的人,才體會、感悟出僧肇(384-414)「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一體」的深意,才見得到鮮花之美,明月之美,領悟人和萬物存在的真實涵義。
原刊於《大公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