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海寧(Helen)的名字,在香港當代舞這個界別裏,可謂無人不識。在這片土地上,她編舞將近半個世紀了,作品一個又一個的誕生,為香港現代舞的發展譜寫出重要的一章。
前幾年,她的名作陸續重現舞台,我抓緊了機會,逐一細賞……
2019年,城市當代舞蹈團(CCDC)走進不惑之年,黎海寧以《冬之旅‧春之祭》為40周年的舞季揭開序幕,除了代表作《春之祭》(1992)之外,也重新編排了1984年小品舊作《冬之旅》。她特意將《冬之旅》與《春之祭》放在一晚的演出,只因一冬一春形成對比,上下半場擁有獨特的舞蹈風格,獨特的故事線索,能呈現舞團多面的感覺。
2021年11月底,她的舞劇《九歌》第四度重演。這個史詩式舞蹈劇場作品,以屈原的詩作為出發點,結合了詩、舞、戲、樂,最初由城市當代舞蹈團(CCDC)演繹,於1991年首演,這次則由香港舞蹈團接棒,由巫及舞,用現代語彙展現古老的神巫祭祀,叩問天地生死於舞台之上。
兩年後的今天,黎海寧再度與香港舞蹈團合作,重塑她的《女書》(2007),於西九的大盒上演。
藉着這個難得的機會,我來到舞蹈團的排練室,跟她聊將起來,話題當然離不開舞蹈。
《吉賽爾》,燃點了女孩的跳舞夢
黎海寧出身藝術世家,成長於香港,父親是音樂家,母親是新聞工作者,從小在藝文氣息濃厚的家庭長大的她,浸淫於不同的文化中,閱讀、聆聽音樂……已成為生活的一部分。
小學時的她,就因為看了一齣由烏蘭諾娃主演的古典芭蕾舞電影──《吉賽爾》,萌生起學習芭蕾舞的念頭。淒美浪漫的舞劇、精湛的藝術表現,深深地吸引了她,把她導上藝術之路。自此,黎海寧游戈於舞蹈的天地,直到今時今日。
當時,其父黎草田在長城電影公司工作,吳世勳也在此工作,為電影設計舞蹈,同時也是舞蹈老師,負責訓練演員。「父親叫我跟着演員一起學,同學之中,還有石慧……學了一陣子基本功,便停下來。」
直到升上中學一年級,黎海寧與一位同學進了太子道的王仁曼芭蕾學校,「最初的老師是郭世毅,後來才追隨王仁曼學習,還有毛妹……」
中學畢業後,「我先在麗的電視當兼職舞蹈員,其後又走進無綫電視,隨梅施麗(Michelle Barrie Williams)跳Jazz……」她慢慢道來,細說當年。
Helen曾自言,「我是一個好懶的人,最愛呆在家中,看看書、聽聽音樂……我自小就比較怕羞、好靜,但是,舞蹈卻截然不同,必須與別人溝通……不過,我慶幸自己選擇了它,否則,我今天可能好自閉。」
1970年代初,她跑到英國去,在倫敦當代舞蹈學院繼續研習。「這3年,除了上課,最大的收獲,就是看了很多演出,也聽了不少音樂,還有觀之不盡的電影……」這些藝術作品,為她開拓了寬廣的視野,也滋養了她的心靈。
回港前夕,Helen向任職麗的電視的張正甫先生寄出自薦信。返港後,隨即進了麗的電視,擔任舞蹈編導及助理舞蹈主任,同時,她也加入了香港青年芭蕾舞團(Hong Kong Ballet for All)。
舞而優則編,她亦開始對編舞產生興趣,逐步走進編舞家的行列。1977及1978年,曾在大會堂舉辦個人作品展。黎海寧早年的作品,如創作於上世紀70年代的《汨羅江畔》、《雁》、《后羿與嫦娥》,靈感來自中國文化,取材於中國的歷史、神話傳說。「當時創作的,多是小品式的抒情之作,印象最深刻的是《雁》。」
接着,她又補充,「我喜歡音樂,西班牙作曲家Joaquin Rodrigo的作品Concierto de Aranjuez,是西班牙音樂和吉他協奏曲,優美的旋律,非常動聽,也觸發我編了一個作品,記憶中相當不錯。」她輕輕地笑着說。
以舞言志,踏進編舞家的行列
1979年,她加入曹誠淵創立的城市當代舞團(CCDC),成為創團成員之一。她在古典音樂和文學方面的素養,促使她探索不同的主題,創作元素跨越不同文化及藝術領域。如1984年的《冬之旅》,創作靈感源於舒伯特1827年所作套曲,Helen以舞蹈營造孤獨意境,演繹一名旅人在嚴寒旅途上的心路歷程。
至1985年,她開始出任CCDC的藝術總監,帶領舞團製作了《粉墨登場》(1985)、《不眠夜》(1987)與《女體之感動》(1988)等作品。
當了幾年藝術總監,天生內向的黎海寧,最害怕交際、應酬,亦有感於藝術創作能力到了「樽頸位」,「我覺得壓力好大,想像力受阻,影響排舞,所以要休息。」為了擺脫職銜帶來的梏桎,1989年6月,她給自己放了一年悠長假期,遊歷歐洲,又去了中美洲等地,還在墨西哥為當地兩個舞團編舞。在這段期間,她曾到紐約上舞蹈課,偶然與譚盾碰面,結果促成了日後《九歌》的合作。
1991年,Helen回到CCDC的大家庭,編排了很多重要作品,《九歌》(1991)、《春之祭》(1992)、《看不見的城市》(1992)、《女人心事》(1996)、《革命京劇──九七封印》(1997)、《創世記》(1999)等大型舞作相繼誕生,作品充滿音樂性及戲劇性,成為她舞蹈生涯中最重要的階段。
譚盾的音樂《九歌》,觸發了Helen的創作靈感。舞劇《九歌》於1991年在香港演藝學院歌劇院首演,整批的陶石樂器被運送到香港,譚盾指揮之餘,他自己也曾登場。回想當年的演出,Helen笑說,「屈原的原著比較淒美,我和譚盾的演繹則是比較詭異。」在二人的演繹下,作品風格變得較為粗狂、蒼涼。
另一經典之作,則為《春之祭》(1992)。話說1913年,俄羅斯作曲家史特拉汶斯基(Igor Stravinsky),與編舞家尼金斯基(Vaslav Nijinsky)創作了《春之祭》,相傳因演出破格,在首演夜引起觀眾騷動。Helen還原了這個傳說,直言此乃代表作,「《春之祭》牽涉很多舞者,而且可藉着它的演出形式探討編舞者、舞者與觀眾的關係,跟我有切身關係,放到社會層面來看,它也反映社會內的權力鬥爭。」1994年,她應雲門舞集之邀,將《春之祭》帶到台灣,被林懷民譽為「90年代動盪的浮世繪」。
1997年7月,回歸之前,她編了《革命京劇──九七封印》,論者有謂,該齣舞劇充滿了「世紀末的顛覆與毀滅」。至1999年,回歸後首個發表的作品《創世紀》,傳達出「起始與重生」的希望,Helen指出,「正如劇名In the beginning,我希望透過創世神話,探討有關重新開始的題目,以舞蹈劇場的方式,由演員擔任說書人參與其中;同時由這個作品開始,給予舞者很大的自由度,讓他們發展出屬於自己的舞蹈語言和動作。」
舞蹈劇場,牽引起詩意的聯想
從早期的舞蹈小品,發展至這個階段,「我的作品,已由最初純粹的肢體語言,轉向舞蹈劇場,我不再平鋪直敘地說故事……」跨進千禧之後,Helen一系列的佳作,如《Plaza X 與異變街道》、《證言》、《女書》、《舞!舞?舞……》等,都能以舞蹈意象牽引起詩意的聯想,舞蹈劇場的風格,顯得更為鮮明。
藝術創作可以援引經典、改編名著,「我的創作泉源,三分之一來自音樂,三分之一來自文學,三分之一來自內在的自我。」她坦言,創作只是她生活的一部分,絕大多數時間,她閱讀、聽音樂、看電影、旅行……還有思考。
創作源於生活,Helen亦經常從文學、音樂作品中發掘創作素材,例如意大利小說家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以城市為主題,採用近似寓言的手法,描述的虛構的城市景象,文字充滿詩意與象徵。這個作品引發其編舞靈感,她在1992年以文字朗讀、手語和舞蹈動作,建構了同名長篇舞劇。
至於2004年的《畸人説夢》,再次展現她的文學素養,作品靈感來自卡夫卡的《變形記》,小說描述人變成蟲後,被其他人排斥,滲透出濃厚的黑色荒誕意味。她沒有直接進行改寫,而是打破既定的框框,以詩化的舞蹈劇場方式,呈現她所關注議題,以及對社會、人生的看法。Helen道出其主題,「有些人與別不同的人,或患上傳染病,或性向不同……以致被其他人排斥。」此作發表於SARS肆虐後的一年,令人不禁想起SARS時期,人與人無法互相信任的孤立感。
俄國音樂家蕭斯達高維契(Dmitri Shostakovich, 1906-1975)口述的回憶錄《證言》(Testimony)於1979年出版後,其真偽於學界掀起了不少爭辯。Helen在2006年創作了《證言》,以Shostakovich的生平及作品為題材。她說:「我好喜歡這個作品,它based on這個音樂家傳奇的一生,多次的起起落落,相當引人入勝。」舞劇道出了蕭斯達高維契,如何用自己對藝術的演繹方法反擊所受的政治壓力。
2011年中,在《Plaza X與異變街道》在葵青劇院四度公演後,她宣布退休,改變與城市當代舞蹈團的合作模式,不定期發表作品。「在我的舞蹈生涯,從來沒想過不再創作,我為CCDC編舞,已30多年,想不到還有什麼可以發揮。休息是必需要的,但我決不會放棄舞蹈和劇場,因為我對舞蹈藝術還有興趣,現在只是隨心所欲,有朝一日,碰到想表達的主題,才會進行創作。」
Helen從沒放棄自己的藝術追求,幾年後,她的新作又一再面世。2015年12月的《孤寂》,靈感來自馬奎斯的小說《百年孤寂》,透過舞蹈劇場,映照香港社會的狀況,亦涉及人生永恆的主題,如時間、孤獨等。
接着,在2016年,她作出新的嘗試,與何應豐、楊雲濤合作,在「實驗舞蹈劇場」《紅樓.夢三闋》中,編作了《夢未完》,內容取材自曹雪芹的《紅樓夢》,而又富有強烈的當代色彩。她嘗試配合香港舞蹈團舞者的中國舞背景,編排動作,有獨舞、雙人舞、三人舞,以及群舞,還加進了京崑名家鄧宛霞的唱曲與書法……作品獲得了香港舞蹈年獎2017的傑出編舞獎。
《女書》,以舞蹈書寫女性的情感
身為女性創作者,Helen的作品不只着墨於女性觀點,她的舞蹈創作,透顯出她對人生的觀察,對人性的體會、對人類的關愛,以至對藝術的思考求索。
Helen首次以女性為主題的作品,是呈現女性力量的《女體之感動》(1988),「女性多被視為溫柔、優美的化身,我想找出出女性不同的面貌,描述她們的另一面。」這個作品,被視為「女人三部曲」第一部曲;而書寫女性情感的《女人心事》(1996),則以女性藝術家為主題,從音樂、繪畫出發,將法國傳奇女歌手Edith Piaf(皮雅芙)的歌聲,與墨西哥女畫家Frida Kahlo(芙烈達)的畫作,編織交融而成一卷女性畫圖,細膩而豐腴。
至於2007年的《女書》,則為「女人三部曲」壓卷之作,亦被譽為「一齣有力地剖析現代女性尋找自身的舞蹈作品」。
「女書」是記錄湖南省江永縣一帶的方言文字,被發現於1960年代,是當地婦女自創的文字,她們愛用女書創作詩歌,書寫在紙、扇面及布帕上,將受壓迫的痛苦書寫及誦唱出來。
談到這個作品,她娓娓道來,「多年前,我已經留意到女書,它是世上獨一的女性文字,為女子自創,只在當地婦女中流傳……當時,我不知道怎樣編排,直到2007年,我才想通了。我要從古代社會瀕臨絕跡的女書,一直『書寫』到現代的女性。」
「作品的前半部,我會從女書切入,以比較傳統的手法,描述女性被壓抑的苦痛,道出古代女性如何傳遞訊息、表達抑鬱,閨密間書信的往來、相互的開導……縱使到了現代,女性仍然可能仍被男性所操縱,被壓抑的情況依然存在。我想寫出她們的處境,道出女性如何追求自由,如何找尋方法去解放自己。」頓了一頓,她繼續說下去。
在《女書》中,Helen挑選了西西的〈解體〉,還有黃碧雲小說的片段……「我喜歡黃碧雲,也喜歡西西的作品,雖然兩人的風格截然不同。我把她們的文字,散布在不同的段落,主要用來點題……」多年前,《女書》已憑着Helen出色的編舞,以及舞者楊怡孜的奪目演出,奪得兩項香港舞蹈年獎2008。
這一趟,Helen與香港舞蹈團合作,「這個舞劇,尤其是前半部,有一些中國的元素和動作,舞中的道具,如紙、扇、布……意象來自中國古典戲曲,團員基本上已掌握得很好。而近年,他們在現代舞方面的訓練也非常好,亦有很多exposure,所以很適合他們演出。」
「這次重演,跟當年的版本,沒有太大的分別,大部分的內容,參照原先的版本。其中有一段,我讓幾個舞者自由發揮創意,讓他們自行思考、演繹,可以在紙上做麼……我不想他們模仿之前的動作,我只會給予意見。」她接着說。
她強調,「我編舞之前,先構思意念,在排練的過程中,我會讓舞者自行尋找動作,彼此相互刺激、碰撞,交流、合作……我再從旁組織,舞蹈就是這樣孕育出來的。」舞者的氣質不同,表現出來的效果亦各異。
一直以來,Helen對舞蹈有執着,也有堅持。作品沉練細膩,充滿醇厚的人文氣質,曾被形容為「一個李清照式的編舞家,以纖細敏感的風格,獨步中國舞壇。」
《女書》將於12月中旬公演,且看這位「最厲害的華人編舞家」,如何引領舞者,以優美的舞姿,聯綴成動人的段落,將古今女性的情感,傾注於舞台上。
《女書》
演出日期及時間:
2023年12月15-16日 19:45
2023年12月16-17日 15:00
地點:西九文化區自由空間大盒
地址:香港西九文化區博物館道18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