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早年作者/文化人給我的書信(多是上世紀八十、九十年代的),才發覺十多年後,來到二十一世紀,已經沒有書信往來這回事(除卻三封:一、來自英國老師的信,他說年紀太大,沒法回港參加校慶活動了。二、老校長給我的Notes,對我鼓勵有加。三、一位舊生,二次大戰時,哥哥當上空軍,而他則被關進深水埗集中營,其後才有機會參加皇家香港軍團,他的來信,談的已是在倫敦退休生活了)。
書信/訪談
找到《中國人史綱》作者柏楊三十年前給我的信,當年柏楊出席香港電台《開卷樂》徵文比賽頒獎典禮,他是主禮嘉賓。既然人已經在電台,當然得上電台節目,談談他的寫作心得。
翻看當年的談話紀錄,共有四個人,一起在錄音室談文說藝。柏楊、他的太太張香華,港台的有魏便利和我。
四個人,四張嘴,談的是《柏楊版資治通鑑》、《中國人史綱》,也有談到他的小說。
先說柏楊的雜文,問柏楊:「寫出人性黑暗面,觀點是否過於偏激?」
「如果社會沒有毛病,要挑也挑不出來……如果只是歌功頌德,才會真的是滿天毛病。」
談到柏楊的小說,張香華說出丈夫的毛病來:「柏楊的個性不大適合寫小說。他是熱情和主觀的,想什麼就說什麼。他的小說過分着重使命感。」
柏楊的回應:「我常常覺得自己的作品很好,可惜沒有人同意。」
柏楊推薦我們看《資治通鑑》:「從這本書,我們可以通過種種怪現象學習判斷,批評我們的民族和生活,並幫助我們展望未來。」
園林之美
上世紀八十至九十年初,在香港電台主持的談書節目,讓我獲益良多。那些日子有機會與不少中港台文化人、藝術家、作家面對面談。他們不愛說客套話,錄音半小時對話,很能道出他們心中所思所想。而且不會因為我對某一話題顯得無知而不高興,反而會用簡單語言,深入淺出詮釋他們的理論依據。
有這麼的一次,得知園藝專家陳從周路過香港,編輯請他上港台,談園林藝術,着我負責做訪問,從他的《說園》開始說起。
即使事前把《說園》看了一遍,對園林藝術仍是一無所知。陳從周看來並不介意,先在《說園》內頁簽名,說我持有的繁體字版本,內地也不易購買得到。
陳從周說園林之美,在於園中的擺設,虛實(布局)得宜才好。園中放置的石林、竹林、花林,皆有美學根據,不能胡亂堆砌而成的。
找不到當日談話的紀錄,沒法多說他對蘇州園林的看法。只知道他為不少國內外的園林設計,擔當顧問。
陳從周曾到香港的郊野公園走了一圈,對郊野公園簡潔的設計十分讚賞,指出樸實園景最是耐看。
知道陳從周見過徐志摩,問他對詩人的印象。他說那時候他還是個少年,沒什麼印象可言了(陳的太太是詩人的表妹)。
上港台的那一天,陳從周的衣着看似不怎樣講究,其實是配搭得體,一如他對園藝的欣賞,樸實無華。
表叔的智慧
在港台訪問畫家黃永玉的時候,《開卷樂》已是由余文詩和我一起主持。
黃永玉談繪畫,更愛談他的表叔沈從文。他自資出版的著作《這些憂鬱的碎屑》提到畫家李可染,「十一年來跟他住在同一個院子裏」,而「表叔沈從文是看着我長大的」。
訪問過後,黃永玉請我們周末到他半山的寓所吃個午飯,順便給我們來個人物素描。閒閒幾筆,他就把我們的外貌特徵都捕捉下來。黃永玉說稍後會在香港大會堂舉辦一個個人畫展,素描也會在畫展展出:「待畫展過去,素描就送給你們,好麼?」當然是好。
談回沈從文,黃永玉說表叔對他「最大的影響可能就是人格。沈從文的性格跟一般文化人的性格很不一樣,對利益、名望看得很輕,也不怕強大的惡勢力。他曾經對日本人說,只相信世上的智慧,而不是權力」。
「沈從文愛微笑。」黃永玉如是說:「錢鍾書說不要看沈從文總是笑微微的,但誰若是要他幹不情願的事,卻動搖不了他的決心。」
「儘管咱們兩個都是鳳凰縣人,但性格卻完全相反。他凡事忍讓,保持微笑,平和中有着堅強。而我呢,我是一把火,遇到壓逼就一定反抗。」
說到沈從文的微笑,我仍然記得第一次見沈老,他就是面帶笑意,在我遞給他的《邊城》一書內頁簽上他的名字。
黃永玉也愛笑,不過,他笑起來豪邁奔放。
原刊於《星島日報》,本社獲作者授權綜合轉載,題為編輯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