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五十年代,為了逃避政局動盪,不少人從內地南下,導致大量書畫文物流入香港,外國畫商、收藏家爭相搶購。「至樂樓」主人何耀光先生(1907-2006),於其時亦開始購藏中國書畫,成為香港三大重要中國書畫收藏家之一。
為善最樂 讀書更佳
香港藝術館首席研究員(至樂樓及吳冠中藏品)司徒元傑介紹,何耀光生於廣州,年幼時父母雙亡,其後赴港謀生。他白手興家,於1938年創立福利建築公司後,曾承辦不少醫院的建築工程,最為人稱道的是1953年冬天石硤尾大火後,他是首批為政府興建徙置大廈的承建商之一,為無家可歸的災民解決燃眉之急。
司徒元傑透露,何耀光早年曾收藏了一副對聯「為善最樂、讀書更佳」,為清代著名書法家伊秉綬(1754-1815)所書。他對箇中含意頗為欣賞,視之為座右銘,並以「至樂樓」為其書齋命名,除了表達鑑賞古書畫所帶來的無窮樂趣外,更寄予「為善至樂」之意。
無獨有偶,虛白齋主人劉作籌先生,亦以伊秉綬所書隸書橫匾上的「虛白」二字為齋名,將其收藏命名為「虛白齋藏中國書畫」,實在何其巧合!
何耀光曾撰寫《至樂樓解》一文,言及「天下之至樂者,安平淡靜恬之生活,務益世利人之事……除盡責為社會服務外,有暇則讀聖賢書,賞古人畫,或儘量學習與觀摩聖賢之名訓與遺蹟。」他以「至樂」為齋名,除了自我策勵之外,更藉此以勉勵子孫,期望他們以向善為立身之本,了解至樂的真義。
在收藏取向方面,何耀光以「先人品而後藝事」作為選擇藏品的準則。他深信「忠義仁孝之士,其作品中自有一種剛正之氣存乎筆墨之間」,透過觀賞其手跡,可「追慕其為人,因而生仰止之心」;反之,「若人品虧缺,作品雖佳」,縱使其技藝高超,亦絕不入收藏之列。以中國書畫來說,除了筆墨技法的賞析,作品背後的藝術家人格,所秉持的信念及價值觀,同樣是精髓之所在,故其藏品,大多為明末清初之「遺民」書畫。
化私為公 與眾共賞
為了公諸同好,讓更多人欣賞這批珍藏。歷年來,至樂樓曾多次展出藏品,例如於1975年,在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舉辦「何氏至樂樓藏明遺民書畫展」;1992年又再度合辦「至樂樓藏明清書畫展」展覽。
至2010年,何氏家族慷慨借出藏品,於香港藝術館舉辦「明月清風——至樂樓藏明末清初書畫選」展覽;其後,又於2011年,與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合辦展覽「17世紀中國的藝術革命:至樂樓藏明遺民書畫選」。
展覽的背後,還有一段故事,「2010年,美國大都會博物館的館長正路經香港,看了『明月清風』展覽。三十多年前,他仍在美國讀大學時,曾往台灣做研究,並到過中大出席至樂樓藏品的研討會。他覺得至樂樓的藏品非常精彩,於是主動提議,將藏品借到美國,在大都會博物館展出。」司徒元傑負責穿針引線,何氏家族亦答允借出,讓這批藏畫,得以遠赴重洋,到美國展覽。
這次展覽,既可向海外推介中國的傳統書畫藝術,也可介紹香港優秀收藏家的歷史使命和特色,實在饒有意義。而大都會博物館為私人藏品做展覽,亦甚為罕見。
至2018年,何氏家族本着「化私為公」的精神,將355項「至樂樓」書畫藏品捐贈予香港藝術館。「書畫中的文化內藴非常豐富,他們將這批極具藝術、歷史和教育價值書畫捐出來,將文化中最優秀的一面,呈現在我們眼前。不單香港人受惠,中國書畫的藝術精粹,亦得以廣為流傳。」司徒元傑與何家相交多年,彼此互有來往、關係良好,對於他們的慷慨捐贈,亦一再強調「感恩」二字。
他笑着說:「這批古畫的市場價值不菲,例如弘仁的冊頁,早前在拍賣中以1.2億港元成交。藝術館的藏品中,也有弘仁的作品,但我們和藏家之間,很少談及錢,重視的是彼此間的信任。」
遺民書畫 佳作紛陳
至樂樓的藏品甚豐,主要分為三大類,包括「清風高節──明遺民」、「畫派紛陳──明至清」和「南隅寄情──二十世紀」三部分,其中以明末清初的書畫為數最多,也至為精彩。
其中一幅山水珍品,是程邃的《讀書秋樹根圖》(1690)。程邃(1607-1692)於明亡之後,成為遺民,以篆刻書畫為業,傳世作品不多,此畫為其晚年之作。他擅用乾筆,「山石用筆乾澀而焦枯,層層積疊,細碎方折的筆觸交錯點染,行筆尤如鋼刀在巖石上鑿刻,非常有力。」展現出「乾裂秋風、惜墨如金」的風格。
在一眾明遺民書畫家之中,朱耷(1626-1705)是個中表表者。他是明寧王朱權後裔,明亡後出家為僧,為了隱藏其明宗室的身份,自號「八大山人」。「他將八大山人連在一起書寫,看起來既像『哭之』,又像『笑之』,隱喻『哭笑不得』、『哭笑無常』的意思,以抒發心中悲憤鬱結之情。」
藏品中的《山水冊》(1697),共有山水畫十二開,各頁取景、布局、畫風都不一樣。司徒元傑繼而指出,「其中一頁,署名旁邊的符號,將『三月十九』融合寫成獨特的圖案,有如『花押』,而1644年3月19日,正是崇禎皇帝自縊身亡的一天,畫家藉着隱晦的符號,用以悼念亡國之君。」
朱耷的筆法雄健潑辣,自成一家。「他的畫作如魚、鳥,經常畫成『白眼向人』的模樣,表達出憤世嫉俗之情,有點像現在的卡通『憤怒鳥』。」
鄺露(1604-1650)是明末的廣東名士,也是著名的詩人和書法家。清兵入關南下之際,他與南明的將領死守廣州城,力抗清兵十餘月。廣州被攻陷之後,他拒絕投降,回到家鄉東莞,抱古琴「綠綺台」絕食而亡,其高風亮節,至今仍為人傳頌。
「據說,東莞可園的『綠綺樓』曾藏此琴,傳聞這個宋代名琴仍在香港。」司徒元傑道出這段可歌可泣的歷史,並指至樂樓收藏了鄺露的書法作品《草書詩》(1645),所謂字如其人,其書風豪邁不羈,糅合了唐懷素及宋米芾的豪強放逸筆意,筆墨之間可見其氣節。
至於石濤(1642-1707)的《寫黃研旅詩意冊》(1701-1702),可說是鎮館之寶。此冊本來共有32開,至樂樓收藏了22開,另有4開則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其餘6開可能已經散失。「文物的承傳絕不容易,尤其是紙本的,由於火災、蟲蛀,以至人為意外,作品就會煙消雲散。」司徒元傑感慨地說。
石濤為明靖江王的子孫,亡國後,被迫削髮為僧。明末詩人黃研旅曾兩度遊歷嶺南,寫下不少山川風物的詩作。石濤與他友好,以這些紀遊詩為題材,再結合自己的見聞與想像,繪成山水風景冊頁,以不同的筆法,如工筆、意筆、乾筆淡墨、潑墨暈化……來演繹各種詩意,呈現奇山異水的雄奇秀麗。
除了明朝遺民書畫,藏品中更有不少明代文人畫,如龔賢(1619-1689)的《釣罷歸來圖》(1672),此幅水墨作品繪畫出一河兩岸的湖邊景致,全畫構圖簡潔,「在畫面中央,以寥寥數筆勾出孤舟,一豎一橫,簡約自然。」畫中雖有房舍、孤舟,但空無人跡,意境清冷,予人蕭瑟淒冷之美。
此外,何耀光先生在歷年搜求書畫的過程中,廣泛結交書畫家、收藏家,至樂樓部份藏品是來自他們,包括張大千、陳仁濤,廣東人士如香翰屏、李研山、黃般若等。《潑彩山水》(1966),為張大千(1899-1983)祝賀何耀光六十大壽而作。此畫「以粗筆潑彩的技法,結合傳統青綠山水的形式,在近乎抽象的畫面中保留着具象的筆觸,在『似與不似』之間,讓觀者以較開闊的想像空間感受幻變無窮的山水意境。」
為了長期展出相關藏品,藝術館籌建了「至樂樓藏中國書畫館」,自2019年起,先後舉辦了「眾樂樂」和「淡泊明志」兩個展覽。
再度捐贈 翰墨流芳
踏入2021年,至樂樓又捐出8件藏品,現時香港藝術館接收至樂樓捐贈的書畫珍品,已增至363件。
談及第二次捐贈,亦有一段佳話,何世柱先生提到,「父親何耀光共有十個子女,我是第二個兒子,還有一個姊姊,其餘的弟妹,年齡相差十多至二十年不等。作為年長的兒子,我過去經常有很多機會,跟父親一起欣賞畫作,也會定時將作品取出保養,讓它們『呼吸』,同時,也可檢視一下,畫作是否有被蟲蛀。可是,較年輕的弟妹,則沒有太多機會,與父親共賞作品。首次捐贈時,十兄弟姊妹雖一致同意,卻談及留下一些佳作,留給年紀較小的弟妹再細加觀賞,於是每人挑選一件,合共8件作品。」至三年後的今天,何氏家族終於決定,將這8件作品悉數贈予藝術館。
「至樂樓藏中國書畫第二次捐贈珍品展」於7月30日拉開帷幕,主要展出仇英、髡殘,以及高簡等的作品。
春龍起蟄、雨花木末
踏入藝術館展廳,展品之中,以仇英(約1494-約1552)的《春龍起蟄圖》(無紀年),最為矚目。仇英為「明四家」之一,與沈周、文徵明、唐寅並稱,他的畫作真迹流傳不多。司徒元傑說,「何家的人非常喜歡這件作品,故首次捐贈時未有捐出此畫作。」此作屬於傳統「起蟄圖」類型畫題,用以描繪節氣「驚蟄」前後,春回大地,萬物復蘇的景象。
他繼而指出,一般人對驚蟄的印象是「打小人」,細觀此畫作,展現出一種動感,在強風吹襲下,右方樹木枝葉搖擺不定,江面波濤洶湧,而靠左邊的位置,出現了一條翻騰龍,若隱若現。畫中出現兩個人物,在樓房平台,童僕以手擋風,似乎有點站立不穩;而主人在上層則泰然自若,憑欄而坐,回望橫江而來的大風。溥儒(1896-1963)評之曰「氣韻生動」、「人物筆法似工而實放,似細而實遒」,將此畫評定為仇英難得的真蹟。
至樂樓的藏品之中,最著名的是明遺民之作,不少畫家因明亡而出家歸隱,將亡國的鬱結寄情於書畫,藉作品以明志。髡殘(1612-1673)與弘仁、朱耷(八大山人)和石濤,並稱「四僧」。眼前髡殘的《雨花木末圖》(1670),讓司徒元傑想起著名畫家吳冠中的評語,「他說弘仁的畫好比瓷器,而髡殘的畫卻仿似陶器。」前者有若白瓷的清雅,後者則如宜興紫砂的古樸,各自有不同的美態。
有別於仇英,髡殘用了截然不同的手法,以呈現靜態的景象。髡殘於明亡後參與抗清,因失敗而出家。此畫為其晚年之作,細雨濛濛下,江面風平浪靜,但見一人頭戴笠帽,靜坐孤舟獨釣,神態坦然自若,彷彿是其自我之寫照。
尋親紀歷、山水冊頁
除了展現錚錚風骨的書畫外,至樂樓亦有以孝道為題材的畫作,如明末清初畫家黃向堅(1609-1673)的《尋親紀歷山水圖冊》(無紀年),背後有一個萬里尋親的故事︰「黃向堅的父親在雲南任官,其後因戰亂,令他們失去聯絡,黃向堅惦記着父母安危,於是隻身徒步從蘇州走到雲南尋訪,終與雙親重逢,並回到家鄉,花了一年半的時間。」
返回蘇州後,他畫下途中所見的山水奇境,因而名噪一時。司徒元傑說,「這套12頁的圖冊,主要突顯畫家尋親的艱苦經歷,可能用了誇張手法,如描寫遇上外族、戰亂等危機,強調自己盡孝之心。」
黃向堅不單繪出路上的奇山異水外,又於每頁配上題識,細述其見聞經歷。是次展出圖冊的第三和十一頁,頁三款識題曰:「下諸葛嶺,鳥道迂回。危磴逼窄,俯臨大溪。水勢洋溢,不敢注目。彳亍之艱,於斯尤甚。」圖文並列,雙得益彰。據說何耀光自幼父母雙亡,未有機會回報親恩,故甚為重視宏揚孝道,也特別珍視此圖冊。
畫家顛道人(活躍於約1680)生平資料極少,他行蹤飄忽、性格不羈,在明亡後成為道士。傳世作品極少,其《山水冊》(無紀年)共十二頁,描繪長江流域一帶名勝,其中包括杭州西湖,風格相當特別,清冷出塵,曾一度被誤為石濤之作。
張大千認為其作品兼有「四僧」之長,實為一代奇筆。「四僧的畫作風格奇肆豪放、飄逸淡雅,影響了不少後輩,顛道人是佛道中人,大有可能喜歡類近的風格。」
此冊頁構圖靈活多變,畫中可見俯瞰式的環山島嶼,在古代水墨畫中甚為罕見。「畫家筆下呈現的畫面,活像航拍一樣,多厲害!他要憑空想像,假設自己飛到不知多高,才能看見這樣的景象。而且他根據實物實景構思畫作,當然亦可能參考了前人的作品。」司徒元傑詳加解釋。
陶潛詩意、江山不盡
展廳中有兩件蘇州畫家高簡(1635-1713)的作品,牆上的《寫陶潛詩意冊》(無紀年),取材自多首陶潛詩歌的詩意。場內也選了兩張展出,頁一、頁二描繪的正是《桃花源詩並序》中「桃花源外」及「桃花源內」的景致,「第一頁以仰視的角度望向左上方洞口,而第二頁則以俯瞰的視野表現土地的平曠,展現豁然開朗的意境。」畫作結合文學作品,呈現人們追求的理想社會和境界。
而在展廳的正中間,展櫃內擺放着《江山不盡圖》(1678),是高簡另一精彩之作。畫家以山水長卷描畫四時更迭的景色,並融入人物活動,具連綿不斷之氣勢,重現宋畫的宏闊氣度。
據司徒元傑介紹,「畫卷的開首,將觀者的目光引領向春日景象,細雨綿綿、桃紅柳綠,漁耕作業開始……至夏季,陡峰高樹下有避暑屋舍,人們打開門窗納涼賞荷…….繼而是秋高氣爽,商旅翻山越嶺,運載貨物……再往前,大地入冬初雪,旅人忙於卸貨歸家,盡顯急景殘年景象;末段濃冬苦寒,白雪皚皚,城內城外渺無人煙,萬籟俱寂……」不過,由於場地展櫃所限,展覽只展出部分畫卷,欲睹完整的真迹,則有待日後的展覽了。
在這次展覽中,展品尚有蕭雲從及普荷的作品。蕭雲從(1596-1669)的一生,跨越明清,是典型的遺民畫家。其《山水冊》繪於1645年,此冊最特別之處,是畫面山石平面化又富裝飾性,這大抵與他活躍於南京時期,致力於創作版畫有關。
普荷(1593-1673)於1642年出家,他擅畫山水,亦工於詩,畫風簡約蒼勁,個性鮮明。《山水行草書詩合冊》(無紀年)中的山水部份,筆墨渾然天成,頗有禪趣,後半以行草題寫禪詩,藉大自然氣象和景物表現塵世變幻。
推廣藝術 文化交流
司徒元傑指出,香港藝術館近年收到不少捐贈,除了安排展覽之外,亦會與時並進,嘗試運用與別不同的策展手法,推廣文化藝術。
為了讓大眾更認識這些作品,藝術館也費了不少心思,例如與郵政局合作推出紀念郵票,又以藝術教育為目的,跟香港電台合作,推出15集的「呼吸美學──中國古畫賞析」紀錄片,介紹筆墨意趣,推廣中國古書畫的欣賞方法。
此外,館方還與「設計及文化工作室」聯合製作多套動畫「至樂拾趣──中國書畫藝術欣賞」,藉專題的方式,以深入淺出、活潑簡明的方式,演繹中國書畫的美學內涵,推介至樂樓藏品的精粹,增加觀眾欣賞中國書畫的樂趣。
展廳的一側,正在輪流播放四輯短片。在牆上的投影,剛好是「江山不盡」,展示出隨着時空的推移,而徐徐變換的四季,讓觀眾細心觀賞。
為促進中外藝術文化交流,香港藝術館計劃於今年年底,首次借出大約60至70組至樂樓藏品,在法國巴黎賽努奇亞洲藝術博物館舉辦「畫裡浮生──至樂樓明清藏品選」展覽,讓海外觀眾有機會欣賞這批世界級藏品。
司徒元傑特別指出,展品包括藍瑛的《山水》,「此十二屏水墨設色金箋本立軸山水畫,是藍瑛的晚年精品,到如今仍金碧輝煌,耀睛奪目,有機會在巴黎一併展出,效果應會很震撼。」而部分動畫也會被翻譯成法文,期望外國人更了解中國書畫的奧妙。
展望將來,「香港藝術館將會繼續守護香港的藝術至寶,以香港的視點去演繹、傳承和弘揚香港的文化藝術,譜寫更多的故事。」但願在未來的歲月裏,我們可以欣賞到更多、更精彩的展覽。
至樂樓藏中國書畫第二次捐贈珍品展
日期︰即日至8月29日
地點︰香港藝術館3樓外銷藝術廳(尖沙咀梳士巴利道10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