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龍年開工,祝大家萬事如意,身體健康,龍精虎猛!見到大摩前亞洲區主席Stephen Roach(羅奇)在FT撰文:”It pains me to say Hong Kong is over”,不止他心痛,我看完更心痛,但不完全贊同他的觀點。認識羅奇已近20年,最初是因為大摩是我公司的長期Prime Broker,後來他從商界退休,去了耶魯教學,仍經常在各峰會和校友活動見到他。2022年,曾到他居住的康州小鎮New Canaan探訪他,去年他來港推介新書時,亦曾在「亞洲協會」跟他見過面。
在未評論羅奇最新文章前,請認清楚兩件事。第一,他是中國人的真正好朋友,在香港和中國內地(其實美國也是)的政、商和學術界人脈關係,都非常深厚和廣泛。直至數年前,更長期被喻為華爾街上最有名和最具影響力的”China Bull”之一。在耶魯,他曾與有名的”China Bear”、做空對冲基金專家Jim Chanos,合作教授有關中國發展的一科,內容豐富和平衡,非常受到美國和中國留學生所歡迎。後來此課程更演變成為在世界各地舉行的一系列激烈辯論。
羅奇——中國人真正好朋友
第二,他非常懂中國,且有遠見。早在十年前,他已曾寫書:Unbalanced: The Codependency of America and China,指出美國人儲蓄率太低,導致美國巨大對外貿赤,必將導致中美貿易摩擦。中國經濟發展則因儲蓄率過高,而導致過度投資,消費太低,是一種不平衡和不可持續的發展模式,將逐漸形成債務泡沫。
前總理朱鎔基在2000年創立了「中國發展高層論壇」,在北京每年3月「兩會」結束後舉行,廣邀全球與中國友好的政、商和學界領袖,参與討論。羅奇從第二屆已開始參加,從未間斷過,疫情停辦3年後,去年即馬上恢復出席。去年他告訴我,參加論壇的美國人少了,多了中東人,中國政府新班子都很好和友善,但所有講話都非常官式,沒有半句偏離稿子的私底話。中美關係有變,態度變得謹慎不出奇,但亦可能是新相識,尚未熟落而已。他還告訴我一個小故事,與總理李強和多名部長開完會後,大部分賓客都湧向總理,爭相跟他寒暄。但他就趁機把「偷運」入境的新作Accidental Conflict,塞到時任外交部長秦剛手中,翌日還獲邀會面傾談,希望不是這本書連累了他……
須防西方藉23條立法加碼制裁
羅奇文章首先指出香港回歸超過四分之一世紀,中國經濟發展成績驕人,但恒指竟然接近完全沒有升過,全球主要市場中包尾,同期標指則升了4倍有多。他認為導致香港「玩完」有3個主要原因,第一個是香港自己的政策失誤,2019年港府試圖修訂《逃犯條例》,掀起軒然大波,引發前所未見的多月大規模暴亂。其實羅奇並不支持暴亂分子,當年在CNBC訪問中,曾形容情况為”destructive anarchy”(毁滅式無政府狀態)。但他認為中央通過《港區國安法》,嚴重影響香港高度自治,等同把「一國兩制,50年不變」的承諾折半。恒指亦從當時近3萬點,下跌近半至不到16000點。
我絕不贊成香港已完全失去高度自治,一國兩制不止不會提早取消,更有機會變成永久安排(希望盡快正式落實)。如果連中國老朋友羅奇也「誤解」《國安法》,中央和港府更須未雨綢繆,為23條立法作出足夠對內對外的實質宣傳、教育和心理準備。23條立法,甚至可成為美國和西方再次攻擊,甚至加碼無理制裁的藉口。
初選案從輕發落 有助改善港形象
有沒有方法改變或最少改善香港的政治形象?不少人態度純粹消極,只執着國安為最優先甚至唯一考慮,甚至認為所有外國人都是不安好心的敵人,所以根本不需要作出任何改變,即使改變了,外國人仍不會改變看法。但我經常指出,任何改變的出發點都是為了自己好,而非為討好美國、西方或任何外國人,應改則改,不應該為了鬥氣而拒絕改善。
另一位中國通、澳洲前總理陸克文(Kevin Rudd),去年辭任亞洲協會總裁,重回政府當上駐美大使,來港舉行臨別宴會,席上有人問有何方法改善香港對外形象?Rudd的答案非常直接和仔細,建議盡快處理47人初選案,最好是盡可能從輕發落。我不是法律專家,更無意妨礙司法公正,但Rudd的意見未必完全無理,或者值得參考。
大部分被告人士未獲保釋,仍被拘押,時間已超過兩年。我明白《國安法》並非一條普通法,因此保釋門檻高很多,加上案件牽涉人數眾多,案情複雜,所需時間較長。但法律有一個基本概念:"Justice delayed is justice denied"(遲來的正義非正義),相信也適用於《國安法》,希望案件今年上半年內可完成審訊。尤其案中部分被告已認罪,更應盡快獲得定罪判刑。我贊成在可行情况下,部分非暴力認罪犯人,可考慮從輕發落,對化解社會怨氣,和改善香港政治形象,或真的有點幫助。
重啟政改方案 任務艱巨但重要
長遠一點,既然已優化選舉制度,落實愛國者治港,政府亦可考慮重啟邁向民主普選的政改方案。此任務非常艱巨,選擇適當時間點也很重要,亦當然需要非常小心,但對香港和整個中國的未來發展,都是有好處的。
羅奇的第二個擔憂就是整個中國的3D問題:Demographics(人口結構)、Debt(債務)和Deflation(通縮),當然對香港也有極大影響。早前我亦討論過此問題,指出如不盡早妥善處理,可形成惡性循環,拖慢經濟發展十年以上。文中他並沒有寫出他在私人討論中經常提到的另一憂慮,就是近年政策嚴重打壓各行各業的民企,尤其高科技互聯網,對中國科技和經濟發展傷害極大,摧毁非常重要的"entrepreneurial spirit"(創業精神)。
羅奇也察覺到近日中央變得較重視不斷下跌的市場,努力以各種方法包括出口術、貨幣和財政政策,來試圖刺激經濟和市場,甚至炒掉中證監主席(其實此舉更證明不相信市場)。他認為內地與本港市場可出現短暫反彈,但對長遠走勢仍然悲觀,因為他認為中國勞動力收縮,和生產效率下降的趨勢,極難改變。
希望龍年冲喜 中國出生率可反彈
他的觀點與我頗接近。人口結構問題就是長遠宏觀經濟發展的最核心問題,千萬不要誤信機械人可替代大部分製造和服務業的藍領勞工,事實是AI急速發展,已開始威脅大量的白領工人,但機械人的發展遠遠落後於AI,所以反而藍領工人的崗位較受保障。但近年中國的大學生人數不斷增加,每年畢業生超過1000萬,反而工廠勞工繼續出現短缺,職場供求嚴重錯配,再加上經濟放緩,導致年輕人失業率高企。
可嘗試用各種政策鼓勵生育,包括減稅和津貼等,但最重要還是增強對未來的信心。抱歉,極端和突然的政策,推倒被認為阻礙生育的所謂樓市大山,亦順帶推倒股市和債市,不止不會提升生育意願,反而只會拖慢經濟,消滅中產和製造恐慌,疫後社會重開,至今出生率仍在下跌,希望龍年冲喜,今年有所反彈。
相信市場 拿揑較佳平衡
TFP生產效率,10多年來不斷下降,也是事實。羅奇與我也有同一擔憂,愈多的工業政策,愈多的市場扭曲,不管是過度投資在房地產和基建,還是神聖的電動車,結果都一樣──過度投資必將推低回報,甚至製造大量虧損和形成債務危機。即使大量投資有效提升科技水平一點,但如犧牲整體經濟效率太多,結果極可能是TFP不升反跌。
解決方法很簡單,就是需要相信市場。科技自主和國家安全固然重要,但經濟效率和良好經濟發展,也當然非常重要,所以必須拿揑到一個較佳平衡。中國毋須完全模仿美國,但亦不等於美國完全沒有值得借鏡的地方。美國AI(尤其AGI)急速發展,有助提升TFP,甚至可推高美國trend growth rate(長期增長率)0.5%至1%。MIT經濟學家David Autor的最新研究結果亦非常值得參考,他發現過去4年,美國最高20%與最低20%工人的income gap(收入差距),正在頗急速收窄,按他計算,竟逆轉了過去40年所累積拉闊度40%,原因包括疫情減少藍領勞工供應,積極財政政策刺激勞工需求,和科技發展包括AI,有助提升勞工生產效率等。為時尚早,仍須小心觀察,但如屬實,是非常值得深入研究的驚人社會發展效果。
中國應繼續發展中美貿易和投資
羅奇的第三個擔憂最難解決,就是中美的長期鬥爭所導致的緊張情况。他指出美國外交政策強橫,強迫亞洲各國選邊站,推行所謂friendshoring,亦當然還有decoupling、derisking等表面華麗,但內裏醜惡的壓制中國發展政策。香港外貿總額等同GDP的近兩倍,首當其衝,必受傷害。如特朗普成功捲土重來,他已誓言將把針中國的關稅大幅加至60%!從前香港甚至中國內地都有不少特朗普粉絲,以為他比較容易應付,我不敢苟同。
中國可以有何對策?中美關係雖然緊張,但每年貿易總額仍然超過7000億美元,因此有人形容中美關係為"cold peace"而非"cold war"。在可能情况下,中國應盡量繼續發展中美貿易和投資。同時中國亦當然必須加速改善和增強與亞洲鄰國,包括東盟(印尼選舉結果有利中國)、東北亞,和印度的外交和貿易關係。
市場好 經濟才會長期好
美國人很現實,"Business of America is business",其實所有人包括中國人也現實,如要恢復香港昔日光彩,很簡單,投資者,不論中外,都必須得到合理,與中國發展匹配,或者最好比合理更優越的長期回報。千萬不可錯信妖言惑眾的"Down is Up"論,什麼虛擬經濟差,反而代表實體經濟好的危險謬論!一定要市場好,經濟才會長期好,香港好亦即是中國好!
我期待羅奇下次來港,將見到一個美好的new beginning!
原刊於《明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