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接:袁行霈,1936年生,江蘇武進人。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國學研究院院長。中央文史研究館館長。
博採、精鑒、深味、妙悟:中國詩歌藝術研究
孟飛(以下簡稱「孟」):您的大著《中國詩歌藝術研究》建立了一整套具有民族特色的理論體系,其中提出的系列命題,如中國古典詩歌的多義性、意境、意象、詩歌的音樂美、人格美以及自然美等,一度成為風行學術界的熱點話題,可以說開一代學術研究的新風。請問您將中國詩歌藝術作為最初的研究方向,是基於什麼考慮?
袁行霈教授(以下簡稱「袁」):中國是一個詩的國度,在詩歌藝術方面有許多值得認真總結的經驗和規律,古人提出的一些詩學理論和範疇,也有待於結合詩歌創作加以深入的闡述。這項研究,前人雖然做了一些,但是不夠系統,特別是將詩歌理論和詩歌創作結合起來進行研究,還比較薄弱。研究文學批評史的人未必深入研究詩歌史,而研究詩歌史的人又未必對理論有興趣。「文革」以前我已經有兼顧這兩方面的想法,還發表過論文,「文革」期間中斷了。「文革」結束後,我下決心做一點有個人特色的學問。在分析了當時學術界的狀況後,我選擇了一向被忽視的詩歌藝術作為重點,以中國獨特的詩歌藝術理論和詩歌藝術史為課題,將詩歌與哲學、宗教、繪畫、音樂等鄰近學科溝通起來,在廣闊的文化背景下進行研究。1979年我結合講授「中國詩歌藝術研究」這門課程,寫了一系列的論文,在此後的幾年裏陸續發表,後來編成《中國詩歌藝術研究》一書,於1987年出版。我總結出「言」、「意」、「象」、「境」等幾個範疇,分析其間的關係,從人格、語言、意境等方面解釋「風格」的形成。我又從詩歌藝術史的角度,考察了自屈原到陸游共十四位詩人的藝術特色、藝術風格和藝術成就,力求將詩人的人格與風格、詩歌主張和詩歌藝術、藝術淵源與藝術創新互相溝通起來加以研究。
孟:您對於研究中國詩歌藝術,有什麼經驗和心得可以賜教嗎?
袁:「博採、精鑒、深味、妙悟」是我研究中國詩歌藝術的體會。詩歌藝術不等於平常所謂寫作技巧,就一個詩人來說,人格、氣質、心理、閱歷、教養、師承等等都起作用;就一個時代來說,政治、宗教、哲學、繪畫、音樂、民俗等等都有影響。把詩人、作品放到廣闊的時代背景上,特別是放到當時的文化背景上,才有可能看到其藝術的奧秘。《文心雕龍.知音》說:「凡操千曲而後曉聲,觀千劍而後識器;故圓照之象,務先博觀」,這就是「博採」。看得多了才有比較,親自從事創作實踐才更精於鑒賞,而且趣味要高,眼力要好。「精鑒」一方面是指資料的鑒別與考證。考證的樂趣類似偵探推理,要善於從細微處發現問題、找出綫索。「精鑒」另一方面含義是善於鑒別作品的優劣。至於「深味」與「妙悟」,則是研究詩歌藝術的特殊要求。簡單地說,「深味」是對詩歌言外的韻味細細地加以咀嚼;「妙悟」是對於詩歌的一種敏銳的感受能力和共鳴效果。既要深得詩人之用心,又要有自己獨到的領悟與妙解。
孟:您在香港中文大學「詩意畫的空間及其限度:以明人的作品為中心」的演講,在分析明人〈九歌〉題材的畫作時,曾打了一個巧妙的比方,用「過去完成時」和「現在進行時」兩種狀態評判構圖立意的高下。我們聽了很受啟發,可否請您就此申言一二?
袁:詩歌可以提供給讀者廣闊的想像空間,詩意畫卻只能在眾多的可能性中選擇一種,使開放的想像空間變成唯一的凝固的形態。詩意畫應注重於詩「意」的表達,如果僅僅畫出詩中寫到的物象,如山川、樹木、煙雲、寺廟或人物,而沒有畫出詩意之所在,就不能算是成功之作。畫景物容易,畫詩人內心的波瀾就很難。詩歌作品為詩意畫開啟了靈感之門,也築起了限制想像的圍牆,畫家既要跨入詩人開啟的門,進入詩意的境界,又不能為詩的內容所囿。詩歌求言外之意,音樂求弦外之音,繪畫求象外之趣,其中的美學觀念是相通的。古代繪畫要求在有限的形象之外寄託不盡的意趣,往往要在畫面上留出大片空白,啟發觀者自己去想像、補充。作詩忌太直、太露,作畫也應當巧妙構思,盡量多給觀者留一些想像的餘地。
不僅把陶淵明看做詩人,也把他看做哲人
孟:我們知道您還是陶淵明研究的大家。您的《陶淵明集箋注》是海內外最為通行的陶集版本。您出版的專著《陶淵明研究》,得到了學界的一致好評。請問您治陶的歷程是怎樣的?
袁:我小時候聽過陶淵明許多故事,像葛巾漉酒、撫弄無弦琴、不為五斗米折腰等,對他特別感興趣,於是就找他的詩來讀,陶詩的平易和樸素也很合我的口味。進入北京大學後,我才認真地閱讀陶集。後來在林庚先生的指導下,參加主編《魏晉南北朝文學史參考資料》,其中陶淵明的詩文由我注釋。由於注釋的需要,我曾重新閱讀了陶淵明集,參考了各家的評注,加深了對他的理解。上世紀七十年代後期,我認真讀了不少思想史方面的書籍,湯用彤先生的《魏晉玄學論稿》、《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馮友蘭先生的《中國哲學史》,都給了我很大的啟發。經過大約兩年的學習和思考,我再回過頭來讀陶淵明,便有了一種新的眼光,這就是思想史的眼光。我力圖在思想史和文學史的交叉點上確定我的研究課題,先後寫了〈陶淵明崇尚自然的思想與陶詩的自然美〉、〈陶淵明與魏晉風流〉、〈陶淵明的哲學思考〉等論文。我遵循陳寅恪先生的話,不僅把陶淵明看做詩人,也把他看做哲人。我認為只有把他放到魏晉時期的思想潮流中,考察他的思考涉及哪些哲學範疇,才可以對他有更深入的理解。至於他的詩歌藝術,也只有結合他的思想才能作出更深入的分析。
1981年,中華書局的程毅中先生又約我承擔《陶淵明集編年箋注》的工作,這是當時幾家出版社共同承擔出版的十大作家全集的新注之一。我欣然答應了。這項工作開始進行得相當順利,在一年多的時間完成了大半。但當我放下筆,以一個讀者的眼光閱讀自己的書稿時,我對自己失望了。看自己的書稿,別人懂得的地方我注了,別人不懂的地方我也沒有弄懂很多;別人不含糊的地方我也不含糊,別人含糊的地方我仍然有些含糊。我如果沒有新的發現,沒有新的開拓,則大可不作了。於是我毅然擱下筆來,重新研究陶淵明的基本資料,經過鑽研有了不少新的發現。比如陶淵明的享年問題,注釋陶集中遇到的許多問題,都與之相關。我一邊校勘陶集版本異文,一邊考證,花了六年時間編成《陶淵明年譜匯考》,並在此基礎上撰寫了〈陶淵明享年考辨〉一文,發表在《文學遺產》。陶淵明的享年此前佔主導地位的說法是六十三歲說,我則認為七十六歲說在各種說法中是比較圓通的。這一點,後來在曹道衡和傅剛兩位專家為我的《陶淵明研究》所寫的書評中,已經得到了認可。
《陶淵明研究》1997年由北大出版社出版,這本論文集大體從思想史、政治史和詩歌史三個方面討論一些在我看來重要的問題,考證方面包括版本、享年、年譜等。我覺得自己在寫這部書時沒有偷懶,也沒有取巧,對得起讀者,對得起自己,也對得起我所喜歡的陶淵明。2001年我完成了《陶淵明集箋注》,2003年由中華書局出版。這部書出版之後獲得很多榮譽,讀者和學術界對此書的興趣,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本來準備此書出版以後對陶淵明的研究暫時放一放,但是欲罷不能,隨後又寫了〈論和陶詩的文化意蘊〉一文,發表在《中國社會科學》;寫了〈古代繪畫中的陶淵明〉一文,發表在《北大學報》。後來在朋友們的鼓勵下,我擴充其文,收錄一些繪畫,2009年在中華書局出版了《陶淵明影像:文學史與繪畫史之交叉研究》一書。
與詩人對話:體察士大夫心靈
孟:記得您在大著《陶淵明影像:文學史與繪畫史之交叉研究》中提出陶淵明是中國文化的一個「符號」,對此應當如何理解呢?
袁:陶淵明是古代士大夫的一個精神家園,通過他我體察到古代許多士大夫的心靈。蘇東坡得東林寺大字本陶集,不願一口氣讀完,他「每體中不佳,輒取讀,不過一篇,惟恐讀盡後,無以自遣耳。」我研究陶淵明的心情跟蘇東坡有近似之處。我為他傾注了20年的時間和精力。陶淵明成了我多年相處的朋友,箋注陶集成了我跟那位真率、樸實、瀟灑、倔強而不乏幽默感的詩人對話的渠道。
研究陶淵明,是我聆聽他的心聲,與他對話、交朋友的過程。我對陶淵明有這樣一個基本的看法,就是他一方面延續魏晉詩歌的古樸作風,而進入更加純熟的境地,像一座里程碑,標誌古樸詩歌所能達到的高度;另一方面他又是一位創新的先鋒,他成功地將「自然」提升為一種美的至境,使詩歌和日常生活相結合,並且開創了田園詩這種新的體裁。他的清高、耿介、灑脫、恬淡、真率、淳厚、善良,還有他的幽默,他對人生所做的哲學思考,連同他的作品一起,為後世的士大夫構築了一個巢,構築了一個精神家園,一方面可以提醒他們和虛偽醜惡劃清界限,另一方面也可以使他們得到休息和逃避。所以在中國,特別是宋代以後,知識分子對陶淵明有強烈的認同感。蘇東坡開始寫和陶詩,後來形成風氣和傳統,有許多著名文人都寫過和陶詩。取他詩文中的詞語作典故,或作自己的齋號的也很多。所以我說陶淵明已經成為中國文化的一個符號,代表中國文化一部分精粹的東西。誇大一點說,懂得了陶淵明就懂得了中國古代士大夫精神世界的一半。
原刊於《國學新視野》2017年3月春季號,獲授權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