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是中西文化藝術薈萃交融之地,在一國兩制的框架下,至今依然是一個實施資本主義制度的社會,香港特區政府的藝術政策是尊重和支持藝術家創作的自由表達。說來,此地受到西方抽象藝術思潮影響,藝壇開展水墨革新的現代水墨運動已歷半個多世紀達數十年之久,是香港的一道非常亮麗的藝術風景線。
水墨革新
早在上世紀50-60年代,香港中文大學和香港大學的校外進修部開辦了呂壽琨(1919-1975)的水墨畫課程,王無邪的藝術設計課程和英國人白自覺的「美術與設計」課程,以及70年代劉國松的「現代水墨」課程。當年這些新興的藝術教育催生了一場香港現代水墨運動和當代設計藝術思潮,為香港造就了一個勇於創新的青年藝術家群體。正如王無邪所言,那些新穎的課程「陸續培養出新血,向香港畫壇注入新的動力,現代水墨也於那時候顯現光芒。」這個時代的傑出人物呂壽琨,是廣州書畫名家呂燦銘之子,1946年於廣州大學畢業,两年後定居香港時已經是成熟的水墨畫家。著名美術史論學者皮道堅教授認為: 「呂壽琨過人之處,在於認定新水墨能兼顧造型與抽象兩條路,能突破中國傳統繪畫的表現程式,又能比西方繪畫包容更加豐富也更加內斂的精神內涵,因而也更具衝擊力。」那時候,香港的「現代水墨運動」正是由呂壽琨所倡導,在呂氏本人及追隨他的王無邪、譚志成、周綠雲、靳埭強、梁巨廷、徐子雄……等許多人的培育與推動下形成,他們遵循呂氏提出的藝術主張: 「本地華人必須先尋根,深入認識中國傳統的繪畫精神,即所謂天人合一和澄懷味道的理想,從中而出,再參考西方現代美術的多樣面貌,以發展自我的表現與創造。」而當時的香港中文大學校外進修部成為這個運動的人才基地,通過進修課程、畫會、畫展等各種方式亮相於香港和海內外畫壇,從而演變成一股強大的水墨繪畫革新浪潮,這種立足於民族傳統文化的土壤,各自進行當下的現代藝術創造的現象。可以說這是香港有歷史以來的第一場繪畫運動。
這場現代水墨的繪畫運動主要代表人物之一就是王無邪,原名王松基,人們稱他為香港現代水墨運動的先驅者,同時他又是香港著名的現代平面設計師和文學家。筆者曾經與華人美術報主編溫曉丹,在香港仔王無邪的畫室,專訪了這位早期將西方藝術思潮引入香港藝壇的重要藝術家。
王無邪,1936年生於廣東東莞太平鎮,於1938年移居香港,接受英文教育成長。1953年,他在中學期間就開始投稿《星島日報》等報章的學生園地版,已顯示他的文學才華。1955年,與香港著名作家崑南、葉維廉等人創刊出版《詩朵》雜誌,後更創立了文藝團體「現代文學美術協會」。1956年曾随梁伯譽習中國畫,因為王無邪有心於現代繪畫,只短期讀過香港美術專科學校夜校的素描課程,其時徐榕生、江啟明、歐陽乃霑等畫家都已畢業,這些現在的著名畫家也可以算得上是他的學友師兄,1958年追随呂壽琨習水墨畫,當時呂氏還處於轉變時期,尚未走向襌畫階段,後來王無邪的創新作品也反過來對呂氏繪畫路向產生了影響。1959年,王無邪出版《新思潮》雜誌,以「文化再造」為口號,探索現代藝術與文學。
正值當時,在香港中文大學前身新亞書院藝術系任教的趙無極先生,於農圃道校址舉行展覽,那些當代的繪畫表現,令王無邪包括呂壽琨、白連、劉國松、莊喆等人眼界大開而深受震撼。歐洲的現代繪畫影響,使王無邪萌生出國學習西方藝術的念頭。此後,王無邪更棄文轉而從畫,曾參加過香港美術會的寫生隊伍,不時與陳褔善、韓志勳等人到離島、淺水灣等各處寫生,慢慢在香港畫壇嶄露頭角而薄有名氣。
展步立我
王無邪把自己從事繪畫藝術近60年的歷練分為多個階段,這個第一階段時期他稱之為「展步立我」。他說:「就是怎樣走出第一步來建立自己的存在,亦即自知之明,了解甚麼條件形成我和甚麼條件限制我,透過理性的自我審視,才知道我之為我。」王無邪的文哲思維,確立了藝術自我的起步意義。
1961年,王無邪的首個海外聯展是參加「巴西聖保羅國際美術雙年展」,此後獲得美國學校錄取並豁免學費,開始留學美國四年,先後就讀於俄亥俄州哥倫布美術及設計學院和馬利蘭州的波爾提摩市馬利蘭藝術學院,接受現代設計藝術、抽象表現主義繪畫的影響,其中特別是體驗包豪斯學派的設計理念。據王無邪憶述,當時許多日本人在美國西岸研究禪、道之類的哲學學說,這些學說對美國的抽象表現主義影響甚深。在美國留學期間,他接觸西方文化藝術,常以水墨媒材創作,尋向書法性、幾何性的路線,始終於沒有忘記呂壽琨的教誨,至1965年,獲學士及碩士學位返回香港。
王無邪告訴筆者,其時任香港博物美術館館長的英國人溫納對王無邪早已認識,有意聘請他到美術館工作,卻因為港英當局只認可英聯邦國家的學歷,他的美國學歷未被港府所接受,故未能如願。1966年,適逢賴際熙太史(1927年首位任香港大學中文系教授)哲嗣賴恬昌教授正籌備香港中文大學校外進修部,安排他任行政助理,主持美術設計課程的策劃,除了自己授課外,王無邪立即邀恩師呂壽琨主持水墨畫課程。至1967年,在幾經周折後,終於能任職香港博物美術館助理館長。
1969年香港博物美術館展出香港中文大學校外進修部設計班的畢業生作品,同時與香港中大校外進修部出版他的第一部設計專著《平面設計原理》(此為中英文版)。其後他以英文重寫《平面設計原理》,獲美國紐約雷因浩特出版社出版,以中文重寫中文版,則在台北的雄獅美術雜誌逐期發表,後緝成書由雄獅出版。1970年獲美國紐約洛克菲勒三世基金會藝術研究獎助,再度赴美,遊學一年。随後受英國文化協會邀請,訪問英國。心誠於現代繪畫的王無邪,後來覺得自己並不切合美術館工作,任職數年後便離開。
構理顯情
王無邪把這個時期稱之為第二階段的「構理顯情」,即通過理性設計去表達情感。那時正逢香港理工學院成立設計系,邀他前往擔任高級講師,該系後來擴大為設計學院,他成為首席講師,培養了不少人才,其中有幾位已成為世界知名的設計師和畫家。
王無邪到後來有了自己的計劃和想法,他向筆者憶述: 當「其時只有香港中文大學開辦純藝術課程,我計劃打算把更多的純藝術課程帶進設計學院,於是撰寫有關創立理工學院藝術系的計劃書,可是最後卻被校方高層的委員會否決。」此事令他意興闌珊,最後,於1984年借移民美國的理由離開了香港理工學院。
就歷史的眼光來看,筆者亦為當年的否決此事而遺憾。更有學者認為,當年中大藝術系的定位較偏重中國藝術的元素,而理工學院的設計藝術、版畫、陶瓷等方面辦得相當出色,且培養了一批人才,若王無邪傾注心血的辦學計劃成功,香港藝術教育也會變得不一樣。筆者現時才明白到,早年自己就讀華南藝大時所學習的現代設計理論,原來就是由王無邪最早引入香港,再傳播內地的。
溯源覓流
之後,王無邪進入自己稱之為第三階段的「溯源覓流」時期,他說 : 大陸改革開放,有機會踏足國土,感覺到自己真正是中國人,開始寫傳統山水了。所謂「溯源」就是回歸傳統,「覓流」就是在不違反傳統的原則下,向外拓展尋覓。於是,他以研究宋元繪畫為基礎,在傳統繪畫藝術中追求當代精神表現。
赴美之後,王無邪被邀為成明里蘇達州大學訪問嘉賓,隨後遷往俄亥俄州哥倫布美術及設計學院任教。1987年在明尼蘇達州美術館講述中國繪畫,1988年受邀密歇根州羅理工學院訪校嘉賓,曾被耶魯大學美術館邀講個人的藝術創作歷程。1989年受邀為田納西州孟斐斯巿美術學院訪校嘉賓,同年出席了紐約華美協進會主辦之當代中國藝術研討會。1991年受邀為明里蘇達州聖約翰大學訪校嘉賓,1993年又於新罕布什爾州工藝家聯盟春季大會主持講座。1994年出席英國東安吉利亞大學中國畫研討會,同時獲邀到新澤西州柏德遜學院藝術系講授個人的藝術創作歷程。王無邪在美國的12年,是其藝術生活的重要轉捩點,為了專心藝術創作,王無邪與夫人吳璞輝同時放棄高薪厚職,輾轉奔波,最後在紐約市曼哈頓對岸的新澤西州鷹崖鎮定居下來,遠離繁囂,後在曼哈頓下城亦添置畫室, 以能接觸當時美國藝壇最新發展,直至離美。
遠隱反思
這是王無邪歷練的第四階段,他稱之為「遠隱反思」,在新澤西州中隱居起來。作畫之餘,繼續以英文撰寫設計論著,都能一紙風行,由紐約的出版社安排,出西班牙文、葡萄牙文、印尼文版。固然他會在曼哈頓鬧市逛畫廊與美術館, 閱讀當代藝術理論,反思傳統與現代契合的成敗得失,畫風慢慢蛻變,逐漸進入藝術創作的成熟期。王無邪並不諱言那一段隱居生活,他的畫作流通且略有市場,著作版稅亦帶來足夠的收入,他向來生活簡樸清茶淡飯,而家中事務無論大小,從開車到協助裝裱,均由夫人操勞,故可以心無旁騖專事藝術創作。
雖然身在外邦異鄉,王無邪依然致力於祖國山河的水墨創作主題,1987年到北京舉辦作品展覽,他創作了《江懷·長江萬里圖》,表達出海外赤子對祖國的思念和熱愛,當時這幅長逾七米的手卷作品,使人們感受到一個身居海外的華人的藝術家心聲「不爭持俄傾,因存在就是永恆」,這是炎黃子孫追尋的民族精神所在,在其時的西方功利社會已失卻無存,而王無邪又把它發揚光大,令人感動不已。
尋根建夢
1996年,香港回歸祖國的前夕,王無邪毅然回歸香港,返回祖國的懷抱。這是王無邪的第五階段時期,他稱作「尋根建夢」,在美國他覺得自己無根,「回歸就有土壤,讓根生長起來」,他誠懇表示 :「我要重蹈中國歷史的足跡,在中國的泥土植根,在中國山河尋源,只有這樣才可安心在自己的生命軌跡上,畫出一個圓環。」回歸祖國的土地,王無邪建立起藝術創作為中華民族復興的中國夢。
返港後,他立即成為香港藝術雙年展評委、香港藝術館榮譽顧問,1998年王無邪獲香港藝術發展局藝術成就獎,隨後又成為香港西九文化藝術區諮委會成員。2006年獲香港藝術館主辦其大型回顧展「東西問道」。2007年獲香港特區政府頒授銅紫荊星章。2016年香港理工大學於新落成的賽馬會創意大樓又主辦他的大型回顧展「水墨跨界」,並於翌年頒授大學院士榮銜。他的作品多獲世界各地主要美術博物館收藏。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聘為兼任教授,香港特區政府康樂文化署委為博物館專家顧問,展覽及各種藝術活動日增。
天地情懷
由2007年至今,應為王無邪的笫六階段,他通稱為「天地情懷」,綜觀王無邪近年的創作,充滿懷鄉思故土的愛國心境。他直言 : 所思所想,或所懷所望所夢,到所怨所愛所憂,凡此種種,都在抽象的畫構中盡情抒發,無論文學創作或者繪藝創作,其目的在求引起、至少能帶動讀者觀者的共鳴。王無邪認為他以天地為概念,作為一己藝術創作的表達元素。他繪畫創作構思基調自有一套法則,就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繪畫表現首重天地人合一,天地在於他眼中又藏於心內,自天觀地自然就氣象萬千。他以意興情,傳示賦哲理的意蘊,以現代設計藝術抒發幾何結構組織,以韻律節奏強化畫面動態氣勢與美感,這正是他的畫文情結。
港水港墨
筆者以為,現代水墨是中國水墨藝術與西方現代藝術觀念相交相融的一個當代藝術結晶。王無邪等香港現代水墨畫家,體會到水墨材料本身不可替代的特性,在保留中國傳統的筆、墨、紙等基礎上,大量運用西方現代藝術創作和設計中的一些手法和觀念進行創作,為香港水墨變異尋找突破,因而給中國傳統文人畫的「筆墨」予以新的詮釋,提出了「筆就是點和線; 墨就是色和面; 皴就是肌理。」等一些與西方繪畫藝術相通的水墨理論,使得水墨作品在內容和形式和傳統文人筆墨拉開距離,擴大差異,開拓出水墨發展的新路向,使水墨形態趨向多元化,在香港畫壇呈現了書法、繪畫、裝置、設計等多種表現形式。香港現代水墨這種在表現形式上的强烈追求,打破了筆墨傳統的原有內涵,給人新穎感覺。正因為現代水墨作品包含豐富的現代設計元素,筆者覺得,如果沒有現代設計的影響就不會有香港現代水墨運動,恰恰就是王無邪把西方現代設計思想首先帶到香港,這是王無邪對中國繪畫歷史的貢獻,正好體現了香港文化藝術自由發展多元多彩的永恆精神。
直至80年代後期,內地畫壇的現代水墨亦隨之開始盛行,並向世界蔓延。自此之後,香港的現代水墨運動不再是一技獨秀而顯得沉寂。王氏回流後,與香港傳統派以之前衛派,都常有溝通,自言是傳統派畫家中的前衛者,前衛畫家中的保守者,絕不以揚棄傳統作為求進的代價。現今可喜的是,近期香港畫壇出現了不再貫以「現代」两字的水墨活動再度活躍,振興香港水墨的旗幟重新攀起,筆者一直期盼王無邪現時所提倡的「港水港墨」活動,能夠重新開啟香港水墨的黃金時代。
筆者又認為,王無邪作為當代畫家,從未離開過紙、筆、墨的傳統,他在西方藝術表現形式中覓路開創,另闢蹊徑,走出現代水墨的新路向。作為畫家,他直言 : 「我有這樣的傾向,以文學為心,設計為眼,傳統為骨,現代為貌。從書法學習線條,從建築學習結構,從音樂學習韻律,以文學作為精神和主題。」幾句簡單的話語,就總結了他自己藝術風格的總量。
其畫無邪
筆者早在上世紀90年代初,就曾以《其畫無邪》一文,在廣東省政協《同舟共進》雜誌的「藝之橋」專欄內以短文介紹過。其作品畫面的墨彩變幻,把水川、山石、雲氣、光波以玉石肌理表現得淋漓盡致。融合了設計意味和西方語境,既體現中國山水畫造境之餘,又獨具當代精神,給人以新穎的視覺享受。這種「東西問道」的情韻,體現了畫家處於香港本土特定時空中孕育出來的精神特質與藝術情趣,這種對水墨傳統文化的創新突破,筆者當時就以「石破天驚」一詞形容,亦不過之,至今依然合適。
皮道堅教授對他的作品有這樣評價:「王無邪的作品技法源自中國傳統融合西方現、當代藝術因素,總體面貌以中國傳統藝術精神為旨歸,又帶有如浪漫主義詩歌般的充沛情感,他用俯瞰的視角,隱現的幾何結構,旋轉扭動之勢及點線節律結構,表現宏闊的氣象。」
筆者略作過統計,王無邪歷年來無論在港或海內外舉辦的個人作品展和聯展逾150個,無法盡列,為讓讀者了解,還是按年序列舉他其中一些有標題的個展和聯展,讀者便可知道其藝術創作路向 : 「變景集」、「禪之意境」、「自然的情懷」、「筆痕墨像」、「河夢」、「水意雲情」、「故夢」、「神外書畫」、「紙墨變奏」、「遊子情懷」、「火之環」、「東夢西尋」、「靈壁」、「紙與布的對話」、「城夢」、「筆意墨情」、「東西問道」、「超以象外」、「創造·超越·翱翔」、「多元視境」、「港水港墨」等等。問道東西和融匯中外的香港繪畫特性成為他始終不渝的研究課題,使作品在不斷地走向新的境界,筆者認為這不僅僅是風格上的突破,而是表現出他對祖國天地河山心靈呼應,體現出一個愛國愛港的藝術家情懷。
王無邪的一幅代表作《香港幻彩》現收藏於香港藝術館,該畫在香港機場富豪酒店,被放大至高2米闊16米,王無邪親自揮筆為畫面重新潤色,現陳列於大堂接待處後面的牆上。
已故前香港藝術館總館長譚志成曾在《舉隅:從文化角度認識香港藝術》專著中,對王無邪給予高度評價 : 「他把東方詩人浪漫的氣質投入於繪畫創作。他的繪畫展現他東西並蓄,合一爐而共冶。他把與自己本質相配合的東西方藝術元素採納加以轉化,再融入到作品裏。他既不願意受困於東方固有傳統的藩籬,亦不讓自己被西方強大的現代藝術潮流沖着走。他終於在東西問道的過程中建立了他個人的藝術世界。同時,他的繪畫不但標誌着他個人在藝術創作上的特質和建樹,而且還起着承先啟後的教育作用。」
大師風範
當筆者離開王無邪的畫室時,面對這位慈祥的長者,被他謙和、大度、儒雅和高逸的精神境界所打動,被他對祖國對香港的未來充滿期待的信心所感染,感觸之情悠然而生。聯想到以往每次在展覽場合中見到這位香港畫壇德高望重的藝術家,他總是靜靜的來到,平靜的發言和演講,默默地瀏覽欣賞展覽作品,偶爾與認識的人微笑招呼,然後又悄悄的離去。他雖載譽滿身並桃李滿門,卻沒有擁逐,不見喧語、實實在在的淡恬,這就是我所認識香港水墨大家王無邪的大師風範,筆者和讀者們一樣,對這位國寶級人物越發倍加敬仰。
原刊於《藝術香港》,本社獲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