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說三十八:睽卦
《象》曰:上火下澤,睽,君子以同而異。
睽卦是由離卦和兌卦組成的,「離」上「兌」下,「離」是火,「兌」是澤,因此說「火澤,睽」。
「睽」字,粵音規。這字在金文時期已有,字形作 ,從「䀠」(粵音渠,即瞿字),「癸」聲,後來省簡成只有一個「目」,便是現代用的字形。許慎《說文解字》說:「睽,目不相聽也。」段玉裁注:「聽猶順也……猶二目不同視也。」意指左右眼睛不能集中視線,望向同一個目標物。這是一種病理現象(即並不是有意的不正視),稱為「斜視」。在這個基礎字義上引申出抽象的意思,指志向上的背離、違背之意。作為卦名,亦採這個意思。《序卦》說,「睽者,乖也」,就是說,睽是乖離的意思。
「離」與「兌」,即火與澤,為甚麼能會出乖離的意思呢?火的性質是向上的,澤的性質是向下的,現在火在上,澤在下,一個向上,一個向下,大家的趨向是相反的,因此會出了乖離的意思。這個思維模式,亦見於泰卦、否卦和訟卦。泰卦是「地天泰」,地的趨勢是向下走,天的趨勢是向上走,今地在上天在下,依循它們的趨勢,天地是有相交的機會的,所以說「天地交,泰」。相反,在否卦中,地放在下,天放在上,各依其趨勢,便沒有相交的可能,所以說「天地不交,否」。在訟卦中,上天下水,上是向西走的日月星辰,下是向東流的大江大河,一東一西,趨向相背,所以說「天與水違行,訟」。返回睽卦,上火下澤,火性炎上,澤性潤下,兩者趨勢相反,因此會出了乖離的意思。
睽卦卦象顯現出乖離
睽卦的卦象,顯現出是乖離,換一個字眼,就是「異」。「異」字有分開的意思,如「離異」、「異爨」。一般的想法,「異」是不好的。兩個人在一起生活,但互不瞅睬,甚或常因一些小事而反目(「睽」字的原始義),正如《彖傳》中所說「二女同居,其志不同行」,但《易經》卻看到「異」的好處,占得這卦,《彖傳》還說「小事吉」啦,因為在很多情況下,有「異」才有所成就。所以《彖傳》說:「天地睽而其事同也,男女睽而其志通也,萬物睽而其事類也。」因為有天地之異,才有四時的變化,萬物萌生;有男女之睽異,才有陰陽交感,生育繁衍;有萬物之間的異,才有各種品類的事物。如果一切無異,那就天地混沌,男女不分,萬物不殊,也就沒有我們這個多姿多采的世界。
萬物無異,那是「同」。在說明夷卦時,接觸到這個「同」字,荀爽給李膺的信中有「棄和取同」一句話。和指君子,同指小人,因為《論語‧子路》中說過「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一句話。原來「同」也不是絕對好的狀態。《國語‧楚語》便有「夫和實生物,同則不繼。 以他平他謂之和,故能豐長而物生之。 若以同稗同,盡乃棄矣。 故先王以土與金、木、水、火,雜以成百物。 」 這段話的意思是: 和諧才是創造事物的原則,同一是不能得以永續的。 把許多不同的東西配合在一起,得到均衡與統一,這叫做和諧,所以能夠使物質豐盛而成長起來。 如果以相同的東西加合在一起,不會產生什麼新的東西來(好比用水去加水,所得仍然是水),用盡了便拋棄了。 所以,先王用土、金、木、水、火各種物質,相互結合,而造成萬物。
《左傳‧昭公二十年》記了一段晏子和齊景公的答問,把「和」和「同」的意思講得更清楚。一次,齊景公打獵後回到遄臺,晏子在他身旁,齊景公的寵臣梁丘據也駕着車趕來了。景公说:「梁丘據和我很『和』啊!」晏子回答说:「梁丘據只不過是『同』,哪能說是『和』呢?」齊景公於是就問晏子『同』與『和』的分別。晏子用烹飪為例,說:「『和』就像廚師調配味道,味道不夠就增加調料,味道太重就減少調料,使各種味道恰到好處。國君和臣下的關係也是這樣:國君認為可以做的事,其中會包含了不可以做的成份,臣下就要指出了這些,使可以做的更加完備;國君認為不可以做的事,其中會包含了可以做的成份,臣下就要進言指出其中可以做的,去掉不可以做的。這樣才能使政事上軌道。但梁丘據不是這樣,你認為可以的,他也說可以,你認為不可以的,他也說不可以。如果用水來為水調味,誰能喝得到美味的湯呢?所以說梁丘據只不過是『同』,做事不應該只求『同』,就是這個道理。」
「同而異」有不同解釋
上面說了「異」、「同」和「和」,這和解釋睽卦的《大象傳》辭很有關係。睽卦的《大象傳》辭,除卦象和卦名外,只有三個字:「同而異」,歷來的解釋便各有不同。
一個說法是:目標相同,職掌各異。荀爽說:「大歸雖同,小事當異。百家殊職,四民異業,文武並用,威德相反,共歸於治。故曰君子以同而異也。」(李鼎祚《周易集解》引)孔穎達也是採取這個說法。《周易正義‧疏》說:「『君子以同而異』者,佐王治民,其意則同;各有司存,職掌則異,故曰「君子以同而異」也。」(周易正義孔疏)
另一個說法是:和人和睦地相處,但保持自己的獨特性,不随便附和,也就是「和而不流」的意思。俞琰舉了一個生活上的例子,他說:「君子以同而異,是謂於大同之中有不同者焉,非謂求異於衆也,猶之飲酒,雖與衆同飲而不(與眾)同沉湎耳。」這兩種是主流的解法。
但我覺得,蘇東坡的講法,最能得《大象傳》的真義。他說,「同而異,晏平仲所謂和也。」(《東坡易傳》)晏平仲就是上面提到的晏子。嚴格來說,蘇東坡只用了一個字來解釋「同而異」三個字,就是晏子所解釋的「和」字。晏子在答齊景公的話中,指出梁丘據只能做到「同」,但單做到「同」,是不行的,而是要做到「和」。所謂「和」,就是《大象傳》辭中所說的「同而異」。在別人的意見中,指出不足之處,使之更臻完美;在別人摒棄的意見中,找出可取的地方,加以善用。
《大象傳》從上火下澤的卦象中,見到乖離之象,從乖離轉到「異」,而特意指出「異」的重要性,因此提出「同而異」的看法。能「同而異」,在一致的目標之下,能提出「異議」,才能達到政事上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