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語文的教學與學習,有一個不受注意但是影響很大的因素:語言景觀(language landscape)。語言景觀是關於人們社會生活的語言環境;景觀──主要看文字。
筆者在1989年參與世界銀行一個項目的前期研究,當時中國政府選了兩個所謂「窮省」,貴州與陝西。別的不說,論掃盲,兩個省就有天淵之別。陝西有悠長的文化歷史,就算是貧窮的村落,包括窰洞,家家戶戶門口都有對聯,人們對文字毫不陌生。轉看貴州,當時看的都是苗寨,方圓幾十里,幾乎看不到文字,因此掃盲相當困難;很多婦女,成功掃盲以後,很快又「復盲」了;難怪,他們的社會生活裏面沒有文字,也用不上文字。當然,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但這說明,語言文字是在使用中存活與發展的。人們如何使用語言文字,就形成了本身社會的語言景觀,又反過來影響語言文字的進一步發展。
文字景觀 外人興嘆
當年筆者在語常會工作,曾經嘗試做一個香港的語言景觀研究,不大成功。如今上網查看,置頂的是城市大學的李彬教授,對香港的語境有研究,急不及待走訪。李教授在教學過程中讓學生收集了很多香港周圍文字的照片,估計有幾百張,是一個很難得的數據庫。論語言,香港是大熔爐,粵語是主流,但很多人都說着自己的方言──福建話、客家話、潮州話,早年還有上海話──再加上普通話。的確,也有韓語、菲律賓達卡洛、印尼語,還有南亞的烏都語。回歸以後,來自歐洲非英語國家的人也多了,在路上常能聽到法語、西班牙語、德語甚至俄語……近年又多了不少來自東歐的居民。
然而,論文字,香港的語言景觀看來毫不多元化。本欄多次提過,最頻繁的交通工具──地鐵──站裏的廣告絕大部分都是中文的,即使有英文,也是難以看到的一行小字。請各位讀者在地鐵站左右望一望,假設自己是外國人,也許就根本不知道那些廣告在講什麼。與這個自稱的國際都市極不相稱。那感覺就有點像到了南韓,既看不懂,也不像到了歐洲可以拼讀出來。
不只如此,就算是中文,相當一大部分是粵語口語的中文(姑且稱為粵文字)。就連來自其他華人社會的遊客都看不懂。現在大聲疾呼要吸引遊客,有沒有想到,我們的語言景觀對遊客是很不友善的。現在連地鐵的文字呼籲、警示、勸告都是粵文字。幸虧地鐵廣播還是三語並行,遊客可以稍為知道自己的處境。
關於粵文字,需要多說幾句,因為它的使用愈來愈廣泛。粵語是香港的主流口語,那是一個會延續下去的趨勢,而且因為沒有文字的束縛,香港的粵語口語有其獨特的語言特色,而且其鏗鏘跌宕的旋律性音節,很少方言可以比擬。(最近一件趣事,在四川峨眉山觀劇之後,有香港朋友停下來朗讀牆上的古詩,竟有路過的要求錄音,說「難得的好聽!」)但是也正因如此,化成為有香港人才使用的粵文字,其他地方的華人就無法看懂。但是粵文字已經變成香港通用的文字,在日常使用中,尤其在手機平台的溝通,逐漸取代華人都看得懂的白話文。
粵式文字 自陷孤島
前幾年,有政治動機者以推動粵文字作為香港獨立的入手點。但是如今,粵文字的廣泛使用,卻並非由於政治原因,也因而無法靠「政治正確」來改變。
因為使用者並沒有政治意圖,也符合「我手寫我心」的文字規律。但如此下去,香港將變成一個文字的孤島,整個城市就會失去了與其他華人溝通的能力。
這裏有一個矛盾,需要用專業的力量去解決。多年前,不少學校,尤其是小學,用普通話教授中國語文,簡稱「普教中」。這裏面有專業的道理,因為普通話與中文的白話文基本上是一致的。在中國內地的其他地方,甚至其他華人社會,學中文都是用普通話,或稱華語、國語,那是標準的中文,也就是白話文的口語。因此在其他華人社會,文字的閱讀與寫作都只會是普通話。比如說上海,滬語在社會上很強勢,但是任何場合,閱讀與書寫一定是普通話;根本就無法用滬語來讀與寫。
白話粵字 能否共存
香港卻不一樣。筆者從小在香港的教育系統長大,都是用粵音讀白話文。看報紙、看文件、看書信,甚至詩詞歌賦,讀的都是粵音。過去,在香港長大的人都是用粵音讀文字,也是用粵音寫白話文。這種文字習慣,問諸筆者的香港朋友,都是很自然而不自覺。於是出現了香港獨有的語文現象:口講「我哋嘅……」,非常順暢地寫成「我們的……」,但卻是粵音讀”ngo moon dick”,而不是普通話的”wo men de”。實際的情形是,只懂得粵語,也可以寫白話文。這在其他方言是不會有的。香港出過不少本地「土產」的作家,只會說粵語,但是可以寫很好的白話文作品。也可以說,粵語發音的白話文是香港的特產。
香港的報紙,以往是很嚴格的白話文。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報紙也出現了粵文字。首先出現的是粵語化的白話文,出現了粵語的詞句。例如「下去」變成「落去」,「走路」變成「行路」,不過其他地方的華人還能看得懂。
跟着是出現粵語獨有的詞句。例如「買餸」、「戲飛」、「埋站」、「企立」、「真係」……因為與粵語口語一致,寫成文字就假設讀者都明白,卻忘記了其他華人會看不懂。
後來的發展就愈來愈「粵化」……一直到現在,出現在手機的──「你而家喺邊度?」「你係唔係行緊去灣仔?」「唔通真係嬲咗佢咩?」──已是司空見慣,成為香港文化的一部分。進一步就是到處可見的政府通告:「借錢梗要還,咪畀錢中介!」
這有什麼不好?不是說「我手寫我心」嗎?況且,很多香港人用的粵文字其實古已有之──例如「睇」,《楚辭》就有,意思是「斜視」或者「小視」(見《辭海》);「佢」,古詩裏面就有用「渠」,通「佢」,代表「他」……筆者所知有限,專家肯定還可以找出許多。再加上不少人認為唐詩接近粵韻。所以粵文字的存在就更加言之成理。
但是從教育的角度看,假如粵文字變成香港主流的文字,尤其在學生的使用中泛濫,就會排斥了他們學習華人社會通用的白話文。香港就會變成文字的孤島。
普教中是其中一個出路,讓普通話的口語來塑造文字的小範圍語言環境,以達到口語與文字的統一,學生寫作用白話文就比較自然流暢。代價是學生將不懂得用粵語讀與寫,粵語會逐漸成為純粹的口語,就像滬語、閩南語……
也有學者不贊成普教中,理由是學生日常用語是粵語,普教中就不能自然地我手寫我心。若這項立論成立,真正我手寫我心的粵文字只會更加普遍,甚至進入課堂。華人社會通用的白話文就會在香港逐漸變為小眾知識分子的玩意。
另外一條出路是,維持傳統的方法,加強粵音白話文。這等於說,香港人的書面語是華人社會通用的白話文,不過仍然用粵音讀和寫,與香港人的粵音口語明顯分開。但是如此,並不能夠減慢減弱粵文字的使用。結果,香港人就要學會兩種書面語,一種是標準的白話文,用於比較正規的場合;另一種是反映粵口語的粵文字,用於比較隨意的溝通。這也許是更能反映香港現實的出路。
時代變了,教育只會變得愈來愈複雜。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