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提到,香港大學日本學學者本尊美‧利茶道醉心研究日本皇室和神道教,甚至不惜親身走訪日本甚至台灣的各大小神社。就以1935年為例,他在這一年馬不停蹄到訪日本地神社。他有撰寫日本神社史或日本神道史的打算。
1935年狂熱的田野研究
2月2日,本尊美從神戶乘搭近海郵船(Kinkai Yusen Kaisha Ltd.)的朝日丸出發往台灣避寒,5日,在基隆入港,住北投尾古氏宅。3月24日,他從台灣返京都。4月10日,往訪博多官幣小社住吉神社;11日再訪;12日往宗像神社。5月,先後往訪秩父神社、金鑚神社、寒川神社。21日,往訪多度神社、多賀大社、御上神社。6月5日,往訪香取神宮。稍後又到大洗磯前神社、酒列磯前神社。6月尾,往訪箱根神社。7月則往上下兩諏訪大社和淺間大社,31日與宮司森口再訪二荒山神社。8月到訪古別神社、伊佐須美神社等。12日,從京都乘汽車出發,往調查箱根神社,途中往訪南宮神社、真清田神社、大縣神社;15日到訪箱根神社,與該社宮司會面。17日經神戶海路返京都前,他到訪伊豆山神社和三島神社。9月初欲往北陸地方的神社,唯因大水之患,道路不通,未能如願。11日,往訪高山水無神社;16日,從海路出發,往宇都宮二荒山神社研究調查;19日,與該社宮司森口晤談;翌日,到訪大國魂神社。
10月1日,出發往伊勢;2日往北畠神社,經伊賀上野,調查飛鳥史蹟;8日,起程前往考察出石神社和播州高砂神社;21日,起程前往考察北九州地方神社,在神戶乘搭北嶺丸;22日在門司上岸,經久留米;23日往訪高良神社、筥崎宮;25日,搭日光丸到宇品寄港登陸,然後乘車到速谷神社;26日從神戶返京都;31日往訪大和國飛鳥坐神社。11月5日,抱病踏上探訪四國各神社之旅。在赤穗稍停,6日從該地出發。途中訪安仁神社,經岡山、高松,又到訪田村神社,住高松岡田家,身體更覺不適;7日發燒,確診患上肺炎,即延醫就診。休養數天,漸漸回復健康,輾轉在30日返抵京都。12月中乘搭大和丸再赴台灣避寒,寄住無名庵[1]。本尊美身體一向不佳,日本友人以「蒲柳質」[2]稱之,即便如此,他仍堅持探訪日本各神社之旅程,可見他對神道研究的狂熱。
思想精神諸面貌
正如本尊美在演講“Sovereign and Subject”中所云,他是非常擁護君主制的。他在一次對日本人公開演講中表示,他知道日本人都普遍如是,但他慨嘆,離開日本而言,情況則可非如此。他又說自己是皇權神授論的忠實支持者,是個「老古董」;在15至17世紀,這一理論在歐洲至為流行。在政治傾向上,他是十分保守的。他確信沒有任何臣下,可以剝奪一個君主的稱號;在他眼中,當時的德國、奧匈帝國、中國皇帝都算是皇帝[3]。
作為一個詹姆斯黨(Jacobitism),他是一個強烈正統論者,認同長子繼承制(primogeniture)[4]。以他的貴族背景,自然覺得一切都是理所當然。
本尊美認為,蘇我、藤原、北條,平氏、足利和德川纂奪(usurped)了日本皇室的功能。日本天皇縱使受到人民敬畏,但幕府對他們沒有多少尊重,任由他們飽受窮困的折磨。本尊美替天皇抱不平。他認為天皇是萬世一系的代表,理應得到人民全面愛戴。萬世一系是世界歷史絕無僅有的,所以日本人應當感到驕傲。本尊美指出,歐洲最古老的皇室哈布斯堡王朝不過1000年,日本卻一直維持着單一朝代,而所有歐洲國家已一個接一個改朝換代而為共和國[5]。言下之意,是日本的皇室歷史至為獨特。
事實上,天皇「萬世一系」是傳說多於歷史真相。本尊美對日本古史沉溺偏愛,難免連一些傳說都全盤接受了。
本尊美對於皇權近乎迷信。他在演講之末,認為皇權應該受到尊重。他認為當時世界的皇權在搖搖欲墜,人們滿以為自己掌握着權力和特權。他覺得他們不配有這種東西,皇權亦是不可欺不可辱的。他反問,如果英國查理一世(Charles I,1600-1649)和蘇格蘭的瑪莉(Mary I,1542-1587)拒絕承認那些所謂審判的合法性,那麼德國的威廉二世(Wilhelm II,1859-1941)這樣做有何問題[6]?由此可見本尊美思想守舊之一斑,且對皇權的崇拜到了近乎盲目的地步。
另外,朝鮮當時是日本的殖民地,日本對當地實行高壓統治。居於當地的美國傳教士對日本殖民統治屢有詬病。本尊美看不過這樣的批評。作為英國殖民地官員,他親身前往朝鮮,研究日本在當地的管治[7]。自朝鮮歸來後,他在Japan Advertiser發表“Japanese Administration in Korea: An English Observer’s Testimony to Its Success”一文[8],為日本政府說盡好話。他的種種辯解,充斥着強烈的種族主義。
本尊美在該文起首指出,他去過了很多殖民地,最初認為時為英國殖民地的香港是殖民管治的良好例子。他說曾與朋友討論,朋友基本同意,但認為評價未算公允。他衡量過後,覺得在日本人管治下當一個朝鮮人,也許會比英國人管治下的印度人,又或是南非聯邦管治下的卡菲勒(Kaffir)或祖魯(Zulu)人好。他提出了幾個標準。
第一,就是社會與法律平等。本尊美認為,日本政府盡力維持日人和朝鮮人的平等。在時任朝鮮總督齋藤實(1858-1936)的努力下,日人和朝鮮人法律的分野取消了,朝鮮社會不再是日人和朝鮮人各有自己的法例。這樣的安排連印度、南非和英屬殖民地也未見。日本人希望為朝鮮人締造社會平等的空間。本尊美始終覺得,朝鮮人文化不高,然而日本人容許他們與比自己階級高的日本人來往。他認為,一般英印交流也未達此水平。
第二,社會對朝鮮人開放。本尊美指出,朝鮮人已可擔任朝鮮政府中最高的職位,而且有日本人替其工作;大部分的公共浴室已經公開給日本人和朝鮮人使用。在教育方面,在兼併朝鮮之初,朝鮮人抗拒進入日本政府所主持的公立學校。但是到了後來,朝鮮人踴躍投考,學校已覺不足。本尊美也承認,朝鮮在初等學校和中等學校方面,仍存在着日本人和朝鮮人分開不同學校的情況,但在高等學校,日本人和朝鮮人已是一起學習。他相信,朝鮮日本政府的終極目標,是要創建一個共同制度[9]。
第三,根據觀察,本尊美認為朝鮮日本政府努力提倡日本學童要以平等態度看待朝鮮學童[10]。他相信,朝鮮日本政府致力經營朝鮮,令朝鮮日益富強[11]。
本尊美又為朝鮮日本政府辯護。傳教士指日本政府殘酷對待朝鮮人,他認為一是不足採信,二是誇大其辭。他解釋,朝鮮日本政府備受世人注目,稍有行差踏錯,都會為英國等所知悉。另外,美國人指日本政府殘酷對待朝鮮人的報告,滲透着美國敵視官僚政府的共和理念。再者,所謂殘酷對待,只是朝鮮人誇張其事。他又為日本在朝政府維持治安的方法護航,說部分方法亦見於李朝的舊法制。說到朝鮮人常為冤獄所苦,他說或有可能,然而朝鮮日本政府鼓勵日本籍官員學習朝鮮文,且作為升遷的重要標準,相信能有效減少冤獄。有些指控說朝鮮日本政府反對基督教,本尊美反駁沒有其事。他深信朝鮮日本政府不是反基督教[12]。他的結論是,日本苦心經營朝鮮,將之合併為帝國的一部分,朝鮮人一向桀驁不馴,鄙視和仇恨日本人,所以日本人管理朝鮮,是一件苦差[13]。
本尊美的言論充滿偏見,顯然與事實不符。日本人對朝鮮人的種種壓迫,馨竹難書,本尊美的辯護實難有說服力。
在日生活點滴
1919年,本尊美正式在日本定居,住處為東京本鄉駒込神明町,又在成蹊學園教英文。1921後,他仍在該校任教。1924年,他在京都市上京區小山下總町48番地購置居所。1925年,正式在京都生活,同年4月,開始在京都府立第一中學校教英文。1929年4月,他在京都市上賀茂南大路18番地築居。9月,新宅竣工,移居新家[14]。在日期間他也常常往來於英日之間。1930年4月,本尊美返英,剛好與高松宮宣仁親王(1905-1987)夫婦同船,在旅程中常與他們晉餐。在英國接待高松宮宣仁親王夫婦的宴會,本尊美多有參與,有一至二次甚至打破了他晚上不外出的習慣。當高松宮宣仁親王夫婦返日後,本尊美如在東京的話,他都會到訪他們所居的皇宮[15]。
本尊美的生活是完全日本化。他後來搬到京都上賀茂。他在那裏的邸宅是純和式的。宅內的園林和家具完全是日本化。他日常穿的是羽織(Haori)、袴(Hakama)和木屐。身上唯一的西洋東西是他那招牌式的、長可及膝的羊毛圍巾。本尊美的飲食亦全面日本化。他吃米飯、刺身,喝味噌湯、菊正宗、宇治綠茶,吸日本香煙[16]。
最後的歲月
本尊美自幼身體不好,有多種毛病。1936年9月中,本尊美在英國發病。1937年往台北避寒。身體情況一進一退。在台灣時,他致力調查鄭成功(1624-1662)在台南的遺跡。這一年,他繼續諸神社的研究。11月,本尊美的胃部毛病日益明顯;4日,原擬前往淡路伊弉諾神社,但胃部感十分不適;5日更痛至臥床,遂延醫治理;6日情況更壞,胃上部劇痛,終日臥床,只在進食及寫信時稍起。至22日,也是終日臥床;23日更全無食慾,痛感加劇;25日在家稍稍活動,午夜大量發汗;26日,在家吐血甚多,醫生診斷為胃潰瘍;28日,京都府立醫科大學淺山博士來診,認為他營養不良,為他注射營養液。接着幾天也只飲日本番茶,情況一直很差。12月4日下午本尊美更全身痙攣,臉色蒼白,四肢發冷,脈搏一度停止,瞳孔放大,生命危在旦夕,幸10分鐘後漸甦醒。下午京都帝國大學醫學部助教水田博士來診,晚上淺山博士來診,內出血如故;5日至6日,本尊美友人中野、谷村、美野、宮司森口、野尻子爵等往探視本尊美;7日至8日,本尊美情況更壞;9日,本尊美已在彌留狀態,新村博士、杉谷常磐神社宮司、本尊美摯友加藤玄智(1873-1965)等均來看望本尊美。12月10日早上8時,本尊美在京都上賀茂自宅逝世,享年59歲[17]。
12月15日,本尊美的喪禮在京都市上京區烏丸下立賣角聖亞革尼斯座堂(St. Agnes Episcopal Church)舉行。儀式後遺體奉移東山澀谷火葬場火化。1938年4月13日,本尊美靈灰由其姊Violet Edward Clive帶回英國。[18]在生前,他已將其爵位交Violet兒子Nicholas Clive繼承,故Nicholas Clive後更名Nicholas Brabazon Clive Ponsonby-Fane,而Brympton d’Evercy則終身租借予其姊Violet。[19]他性格雖偏執守舊,但有古人之風,「視門下猶子」[20],常慷慨予以協助。
1938年,本尊美門人故舊出版了《本尊美翁追憶錄》,以誌哀思。此書筆者郵購自日本京都一舊書店,書為線裝,古色古香;全書洋洋數百頁,記載了本尊美一生的方方面面。
如果沒有這本書,本尊美的一生根本無從談起。
〈英國貴族的和魂——淺談早期香港大學日本學學者本尊美.利茶道〉二之二
本系列文章:〈英國貴族的和魂——淺談早期香港大學日本學學者本尊美.利茶道〉
注釋:
[1] 〈年表〉,頁24-27。
[2] 〈本尊美君碑〉。
[3] “Sovereign and Subject”, pp.1-9.
[4] “Sovereign and Subject”, pp.1-9.
[5] “Sovereign and Subject”, pp.1-9.
[6] “Sovereign and Subject”, pp.1-9.
[7] “A Biographical Sketch of Dr.R.Ponsonby-Fane”.
[8] 〈年表〉,頁37。
[9] “Japanese Administration in Korea: An English Observer’s Testimony to Its Success I”, Hong Kong Daily Press, 22 September 1921. (Originally published in Japan Advertiser,25 August 1921)
[10] “Japanese Administration in Korea: An English Observer’s Testimony to Its Success I”.
[11] “Japanese Administration in Korea: An English Observer’s Testimony to Its Success II”, Hong Kong Daily Press, 23 September 1921. (Originally published in Japan Advertiser,25 August 1921)
[12] “Japanese Administration in Korea: An English Observer’s Testimony to Its Success II”.
[13] “Japanese Administration in Korea: An English Observer’s Testimony to Its Success II”, Hong Kong Daily Press, 23 September 1921. (Originally published in Japan Advertiser,25 August 1921)
[14] 〈年譜〉,頁16-17、19-20。
[15] “A Biographical Sketch of Dr.R.Ponsonby-Fane”.
[16] “A Biographical Sketch of Dr.R.Ponsonby-Fane”.
[17] 〈年譜〉,頁29、31-35。
[18] 〈年譜〉,頁35。
[19] 〈年譜〉,頁21-22。
[20] 〈本尊美君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