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抗戰勝利70周年。1937年發生的七七事變也快80年了。人生七十古來稀,經歷那苦日子的小孩,若仍健在,已經是老人家了。
戰時的生活慘況,似乎與我等戰後出生的人無關,但看着伊拉克和巴勒斯坦的苦難,又怎敢忘記同樣的苦痛日子也曾落在我們的父母祖父母輩頭上呢。
這幾年在寫《大留學潮》,見第二次大戰的時候,軸心國德、日,以及淪陷的法國都有中國學生滯留。滯留的有些狀況,令人苦笑不已,提醒我們和平的日子太美好了!
學生何致留在敵國呢?
七七事變前的兩三年,是留日的高峰期,到抗戰爆發才紛紛離開。但有些學生學業未成,死心不息,又或教授勸留,甚至因為患病或妻子懷孕,而選擇留下。留在歐洲的,則多是滯留。像在法國淪陷區的錢三強試過離開,但是走不了。在德國的季羨林為了取得博士,歐戰爆發時不走,留到1941年取得學位,才發覺沒法走了,連去中立國瑞士也不容易。
戰時在敵國,最活受罪的除了受轟炸,餓是他們共有的深刻體驗。德日狠攻別國,同時要勒緊人民的肚皮來支撐。
戰時食物供應
《戰爭時期日本精神史》說「日本和英國都屬於高度工業化國家,而且又沒有支撐龐大人口所需的豐富糧食生產力,因此也跟英國一樣,深為日常生活的糧食短缺所苦。……配給主食白米的制度始於1941年4月,後來還擴及調味品在內的其他輔佐食品。」
對軍方來說,石油供應是命根;對平民來說,糧食和日用品更重要。日本糧食本來不夠吃,要靠台灣和國外輸入。戰爭初期,日本政府鼓勵吃碾到七成的米。1941年太平洋戰爭後,由七分米吃到三分米、到未碾的米。柴米油鹽醬醋茶以至日用品幾乎都要配給,不必配給的東西例如水果蔬菜就定了公價,可是有價未必有貨。那怕有貨,質量都變了,蔬果只要大而且重,賺錢便越多,因此農人讓菜都長到很老才賣。
起初實施配給時,食肆有特別配給,不必配給券。於是大家每周去食肆吃幾頓飯,應付肚子問題。有配給自然有黑市,到1943年,東京連黑市也買不到什麼,飯館的特別配給也減少,而排隊吃飯的人增加,早到的有飯吃,但吃不飽,只好吃完一家排另一家。這情況也沒有維持多久,餐館不再供肉和飯,改為供應很難吃的海藻麵。1944年,平民一天只能配給一碗飯,菜和魚蝦都沒有了。沒想到在這餓肚子的時候,有個東京大學留學生朱紹文被憲兵抓進牢裏,因為是軍隊配給,可以每天吃三頓飯,不光比一般監獄好,比外面也好。
不光島國的日本糧食短缺,德國的食物供應也很緊張。德國也逐步實行食物配給,由奶油到肉類,再進到麵包和馬鈴薯。到餐館吃飯也要票。季羨林說,代替牛油的人造油,「用來煎東西時,在鍋裏嗞嗞幾聲,一縷輕煙,油煙消雲散了。在飯館裏吃飯時,要經過幾次思想鬥爭,從戰略觀點和全局觀點反覆考慮之後,才請餐館服務員煎掉一兩肉票。」
啼笑皆非的配給日子
在這肉類緊張的日子,出現令人啼笑皆非的肉類供應。
在日本,有一天飯店門前都掛起「今天供應炸雞排」的牌子,一元一客,令人驚奇,於是家家滿座。有個學醫的留學生葉曙跑去一試。端上來一看果然是一大塊裹着麵粉,炸得黃黃的雞排般的東西,急不及待地一口咬去,「我的天,那裏是什麼雞排,原來是剛剛孵出來的小雛,打得扁扁的,和以麵粉一炸,冒充雞排。」
在德國,有一陣不知從那裏弄來一批烏龜,於是鼓勵大家吃烏龜肉,說烏龜肉有營養。但是德國人吃得保守,大概敢買來吃的人不多,什麼都敢吃的中國留學生則有買來準備填肚子的。
沒肉吃,吃主糧吧。米於日本人、麵包於德國人都是主糧,供應有限之餘,沒想到因為品質,在生活上做成大大的滑稽困擾。
吃白滑滑的精米是滿足口福之欲。今天大家吃得精米多,講健康,於是提倡吃糙米。那是摻着來吃的,若要全面吃糙米,而且是完全未碾的,就是另一回事了。到最後關頭,日本配給的主糧,是未碾的米,而且大力宣傳它的營養價值。可是未碾的米纖維粗,吃了消化不了,糞便奇多。那時候,那怕住在城市,抽水馬桶還未普及。而這時挑糞工人多轉到待遇好的軍需工場工作,在人力短缺的狀態下,家家戶戶的糞缸都有滿溢的問題。不少男人熬到辦公的地方才解決,婦女就到公共場所或百貨公司用廁所。家近鄉下,有個大院子的,乾脆種起菜來,為一家賴以補充營養,也為糞便找出路。男人下班回家,首先汲取天然肥料去種菜。
在德國,則有麵包使人放屁的問題。
在配給時期,麵包不光少,裏面還不知道摻了什麼東西。放一天,第二天便有腥臭味。而且吃了,能在肚子裏製造氣體。
愛好文藝生活的德國人,戰時的文娛活動就烙上這生活痕跡。季羨林說「在公共場合出虛恭,俗語就是放屁,在德國被認為是極不禮貌,有失體統的。然而肚子裏帶着這樣的麵包去看電影,則在影院裏實在難以保持體統。我就曾在看電影時親耳聽到虛恭之聲,此伏彼起,東西應和。我不敢恥笑別人,我自己也正在同肚子裏過量的氣體作殊死鬥爭」。
鄉村多美好
在配給的世界裏,城市不再是天堂,鄉村才是好地方。城裏人要是同農民有一些聯繫,別人會垂涎三尺的,季羨林說,其重要意義決不亞於今天的走後門。
在日本,同是城市,近農村的城市物資豐富得多了。不少農家老太婆背些白米、花生、雞蛋之類來市區賣黑市。這時候城市人紛紛找鄉村親友支援;到出現空襲的時候,鄉下有親戚的城市人更紛紛離開。舉目無親的留學生,也得設法跟農民聯繫。醫學院裏,日本學生都被召入伍當軍醫去了,醫學生柳步青只好寫信給一個同學的父親,請求讓他暫時到他鄉下去避一避,可以幫幫農忙,條件是只要有口飯吃。同學父親回信說請他趕快去,不但管飯,還有薪水,原因是他們村裏遷來許多工廠,眼下正缺一個醫師。於是他下鄉一年,體驗日本人民間生活。
在德國,季羨林的德國朋友跟一戶農民掛上鈎,他應邀下鄉幫忙摘蘋果。做完工作,農民送了一籃蘋果,另加五六斤馬鈴薯。飢腸轆轆的留學生「大喜過望,跨上了自行車,有如列子御風而行,……到了家,把土豆全部煮上,蘸着積存下的白糖,一鼓作氣,全吞進肚子,但仍然沒有飽意。」季羨林坦承「當時實在是正處在飢餓地獄中,如果有人向我咀裏投擲熱鐵丸或者泥土,為了抑制住難忍的飢餓,我一定會毫不遲疑地不顧一切地把它們吞下去……我失掉了飽的感覺,大概有八年之久。」
餓的滋味
大人忍受飢餓已困難,稚子無知,對肚子餓反應直接,令人心裏特別難受。當日本已經到了沒有黑市食物可買,配給米每天只夠吃兩頓飯時。在家的女人為上班上學的人帶便當,自己和年幼的孩子到飯館排隊吃飯,經常吃不飽。於是做父親的故意不吃完便當,帶回家。孩子一看見便當,拿起筷子就吃。
「我看他吃得津津有味,不由地一陣心酸,現在還有二頓可吃,尚且如此,真的沒得吃時,怎麼得了?這未必不是促使我決心全家回國的原因之一。」
國和家遠在萬水千山外,滯留德國的季羨林肚子餓,那思鄉竟然淋漓盡致地表現在食物上:
「我的一些希望在夢中肆無忌憚地得到了滿足。我夢得最多的是祖國的食品。……每天平旦醒來,想到夢中吃的東西,懷鄉之情如大海怒濤,奔騰洶湧,無論如何也抑制不住。」
夢後深知身是客,幸好房東、教授、當地朋友以至留學生之間,在食物短缺時,還能夠互相幫忙,並不獨食。有妻兒的家庭,大家更為關切。沒有東西則已,單身的留學生從房東或相識的人處弄到一些吃的,就分給有孩子的葉曙,「所以孩子們一見他們來玩,都蹦蹦跳跳地迎將上去,大喊伯伯,忙着問今天帶來的是什麼?」甚至留學生朱紹文被捕,留下妻兒。日本教授不能來探望,就讓師母送來雞蛋。令他感慨「這種場合我們師生關係是沒話說的,感情很深。」
季羨林因為失眠以致神經衰弱,老講師的太太特意送他一個雞蛋,補養身體,其實她自己也身體不好。「當時一個雞蛋抵得上一個元寶,在餓急了的時候,雞蛋能吃,而元寶則不能。這一番情意,我異常感激。」有一次,季羨林為了報答一個老教授,發下宏願大誓,要給他增加點營養,於是左右張羅食材,請有名的糕點店烤了一個蛋糕。「這無疑是一件極其貴重的禮物,我像捧着一個寶盒一樣把蛋糕捧到老教授家裏。這顯然有點出他意料,他的雙手有點顫抖,叫來了老伴,共同接了過去,連謝謝二字都說不出來了。」
熬到軸心國投降,飄零在德國的留學生終於以盟國人民的身份,得到好處。那時候美國本土未受戰爭煎熬,美國大兵豪氣極了,不在乎浪費,對物資不太吝嗇。
美軍入城,中國學生找了他們的頭頭,亮出身份,立即受到很好的招待。雖然明知他們是留學生,美軍卻大筆一揮,寫紙條說成是戰爭迫害離國的人,以後每天可以領牛肉。「對當時的德國老百姓來說,鮮牛肉簡直如寶貝一般。我的女房東也不例外」,於是季羨林每天領來了牛肉,都與多年來像母親一般的女房東共同享受,過了一段頗為美好的日子。憑着那張紙條,還領了一張特批大米的條子,美國大兵還很懂得照顧中國人的飲食習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