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夏婕,大抵是八十年代初期吧!
1982年,她暫時拋開香港的一切,老遠跑到新疆去,花了三個多月的時間,在烏魯木齊、吐魯番、庫爾勒、北疆、南疆等地,走了一圈,還獨自環繞塔克拉瑪干沙漠一周……
她回來後,寫了《漫漫新疆路》,我看了這本書,才開始認識這個特立獨行的女子。
為什麼要往新疆去?為的是──雖然她曾在天山北麓的大泉溝生活過五年之久,但覺得還未了解這片漠土。
坐在柴灣青年廣場的餐廳內,呷着檸檬茶,我們從多年前聊起……
支邊青年在新疆
1966年,這個「支邊青年」形單影隻的來到了新疆莫索灣的大泉溝,一個在沙漠中的軍墾農場。當年,她曾扛着鐵鍫、砍土鏝、開渠澆水……她曾在這裏種樹、種瓜……到今時今日,她仍然說「我愛大泉溝,愛那兒的人和樹,白楊林帶、葦湖、水庫,還有沙棗花和自流井。」
可是,當年的她,卻在這個地方,挨了不少苦楚!
父親的出身,註定了女兒的命運。
夏婕的父親原是西安國民黨戰幹團的教官、《晉東南日報》的總編輯,1948年大撤退,他捨不得孤伶伶東躲西藏的妻子,沒在青島上船,決定離開部隊,返回西安附近的農村尋訪妻子。
女兒就出生在農村裏。「我出世時,由鄰居一位婆婆接生,就在瓦盆中呱呱墜地……難怪我那麼喜歡陶瓷,瓶瓶罐罐一大堆,放在家裏。」夏婕笑着說。
「高官脫逃」是大罪,在國民黨的通緝下,在共軍的搜捕中,他們一家子過着顛沛流離的生活。直到夏婕兩、三歲,才回到湖北武漢。
祖籍紹興的夏婕,祖父曾任湖北省法院官員,他迷漢劇、楚劇(花鼓戲)、捧戲子,經常流連在外,夜夜不歸家,惹得祖母非常生氣,於是將他逮回鄉間。祖母出身大戶人家,見多識廣,家中經營當舖、榨房、染房,家境非常富裕,其弟在日本念書時,曾加入孫中山的同盟會,還娶了日本女子為妻,長居日本。祖父回鄉後,便在私塾任教,鬱鬱不得志,不到四十便逝世了。
「父親倔強狷介,初時被河南焦作工程大學聘請任教,卻逃不過一場又一場政治運動的煎熬,他被指令到洞庭湖附近一個名為官塘驛的小地方,在採石場工作。」夏婕說起往事,仍然激動。
「起初在那裏修鐵路,但他太書生、太文弱,扛不動枕木和鋼軌,老是受傷。幹了一兩年,轉去採石場炸石頭、打石頭、搬石頭……有次不幸炸傷了眼,剛巧革委會中的『頭頭』,是他早年的學生,讓他到採石場子弟小學教書。」她繼續說。
從軍中教官、報社總編輯、工程學院助教、小學校長……一級級下降,職業的轉換,概括了他的一生。
「父親遭清算批鬥時,總是垂眉折腰,默不作聲,他是軍人出身,服從性很強。他多希望我是兒子,可以繼承父業,他也要求我對他徹底的服從……」夏婕的聲音,愈說愈低。
父親順理成章成了女兒的啟蒙老師,由三歲開始,便教她唸詩詞歌賦。
她的藝術品味,就來自父親自幼的培育。
「一個太陽,一池水,兩棵柳樹三隻鵝,四座山,五隻大雁天上飛……」父親的一幅畫,有山水、禽鳥、顏色、數字……對她影響尤深。
「可惜,那幅畫在文革抄家時燒毀了!」
「我的學養,一半來自父親,另外一半,分別來自學校和自學……」抄家之前,她看過很多父親的藏書,最喜歡的一本是《隨園詩話》。
好山好水好地方
夏婕自少的忍耐力,亦來自父親的身教言傳。
「再辛苦也能熬過去」成了她的座右銘!
在武漢唸中學時,她是田徑隊隊員,怪不得她的體質那麼好,能熬得過下鄉的歷練,也可以在日後的歲月,孤身上路,東闖西闖,去新疆、內蒙、西藏……
文革時,夏婕因為寫日記,以打油詩表達個人的思想感受,也捱過批鬥,在昏黃的燈光下,農工們原本熟悉的臉孔突然變得猙獰,她也默默地撐過去。在農場,她目睹過兩派──「新疆造反兵團」與「八一野戰軍」互相攻擊;也親眼看到了知青因武鬥而死。
在新疆那些年,置身零下四、五十度的惡劣環境中,她曾試過挑着沉甸甸的水泥板,深夜步行十公里……一路走來,她安之若素,默默苦幹。
她身邊的《唐詩三百首》被偷走,只好閱讀范文瀾寫的《中國通史》,還是初版的本子。
開會時背不到「老三篇」(毛澤東的三篇文章〈纪念白求恩〉、〈為人民服務〉和〈愚公移山〉,文革時出版過單行本),便選擇讀報紙……她為人聰明,懂得靈活變通,運用迂迴的方法保護自己。
五年後,1971年,她被分派往湖北省崇陽縣洪下竹木簰運站,在江西、湖北、湖南交界的山區,在那個三面環水的深山小山岬裏,她當上了會計。
「那是個好山好水的好地方,女孩子也美!生活中處處是學問,我在那裏學會了好多好多。當地的老百姓,對我很好。裁縫店內患小兒痲痺症的少女教我做衣服……」夏婕說來,不無感慨。
在八十年代時,她重回舊地,當地人的生活依然貧困,但仍淳樸可愛,少女已作人婦,見到夏婕,兩人相擁在一起,又哭又笑……說不出的親切。
「在那裏,奇花異草特別多,黑色的蘭花,妳見過沒有?紅蕊、綠根,好美!在那裏,每逢月夜,我逆水划竹簰外出,累了,放下雙槳,隨水飄蕩,任由流水把我送回起點,看山、看水……」仿如世外桃源般的鄉居生活,我聽得悠然神往。
如此這般,她在崇陽生活了四、五年。
勇闖天涯不是夢
1975年,夏婕申請來港,兒子才三歲。到港後,為了生計,她初時在製衣廠,當工廠女工,幹的是自己不喜歡的工作。過了幾年,女兒出生後,機緣巧合下,她開始寫稿。她曾以不同的筆名,日寫萬字,是名副其實「煮字療飢」。
除了在多份報刊雜誌寫專欄外,夏婕還當過編輯,在「文采坊」編書,編《文化焦點》──香港第一份免費贈閱的文化期刊時,她跟古兆申、陳輝揚、魏月媚是同事。
自1982年,夏婕便開始浪跡天涯,她說:「旅行,是為了尋找自己的夢,也因為生活苦悶,我生性好動,老是不能安坐家中。」她揹着行囊,獨個兒走遍天山南北,新疆之後,不到一年,又跑到內蒙古去!
她曾橫越六大沙漠,行走大城小鎮,寫下不少風土人情和旅途奇遇,成為大受歡迎的旅遊作家。一個單身女子,置身偏遠地區,混在民間行走,不免引起人家懷疑,曾受到公安的審查和監視,更被公安局軟禁,隔離審查十多天。
隨後,她又去西藏,這個努力將幻想變成現實的女人,不住的向自己挑戰。她獨自前往西安、蘭州、酒泉、敦煌、阿克塞、烏魯木齊,由塔克拉瑪干的西北面到葉城,再乘順風車經新藏公路翻過崑崙山……
「我花了三天翻越崑崙山,經過一個叫『死人坑』的地方,頭疼欲裂,高山反應令我寸步難移,每走一步,都好像踩在棉花上面。翻過『死人坑』後,我越過了界山達阪(石碑),到了西藏的邊界,一個與尼泊爾相鄰,神秘而偏遠之地阿里。」到達西藏阿里的首府獅泉河後,她還到過了古格王國,這個弘揚佛教的古老王國,曾經是中世紀西藏西部勢力最強大的王國,1630年,由於國內原有的宗派之爭,加上西方傳教士的進入,因而引發了動亂和戰爭,王國最終徹底毀滅,都城亦淪為廢墟。多年來,古格王國一直受到歷史學家和西藏學專家所關注。想不到,夏婕憑個人的勇氣和毅力,終於找到了這個荒原古國遺址,目睹歷史留下的奇蹟!
一步一腳印,夏婕在西藏逗留了半年,到處採風探勝,遇到不少奇人奇歷,她將旅途上的種種見聞,連同追尋古格王國的經過,寫成了《西藏筆記》一書,在1991年出版。台灣的柏楊翻閱此書後,便手不釋卷,從中午看到深夜,對她的才華「拍案稱奇」。
不喜歡做夢的夏婕,把「喜歡變作了現實」。
情牽「灰藍色地帶」
1987年,夏婕為了採訪中國科學家在南極考察的實際情況,於是飛到南美的智利,與中國南極考察隊會合,登上「極地號」,直闖人跡罕至的南極長城站。「在那裏,我喜歡跟當時的考察隊員在一起,看他們如何取冰樣、看企鵝……」當時的生活,直教她回味無窮。
接着,她跟隨「極地號」科學考察船回航,冒着極地風雪的肆虐、德雷克海峽連綿浮冰的阻隔,來到阿根廷……,然後橫渡大西洋、印度洋,抵新加坡……再經太平洋,返回青島,全程70多天。
「我每天都寫下在長城站和船上的見聞,寄回香港發表。」她將航程中的艱難險阻,枯燥寂寞的生活,與船員同舟共濟的情境,都一一記下。1988年,夏婕將南美的風土人情、神秘的古瑪雅文化、千年冰封的南極真相,以及70多天航程的經歷,分別結集成《向南極之一──南美‧南極》及《我也環球》兩書。
夏婕提到其中最驚險的一幕,就是從大西洋到好望角的一段航程。所謂「好望不好過」,他們遇到了來自四方八面風暴的夾擊,船不能泊岸,只能逗留在海上,在驚濤駭浪中,考察船的搖擺度超逾30度。幸而,他們遇到一位了不起的船長──「他堅毅、勇敢、沉着,讓船以風速同樣的速度向前走……如此,搖搖擺擺,歷時8天才得以脫險。船上所有的船員,都一齊起舞,慶祝大家可以逃出生天。」她娓娓道來,嚇人的滔天巨浪彷似在眼前湧現。
夏婕終於能環球航行了,可惜,卻留下了遺憾,她的父親在考察船返抵青島前三天,不敵癌魔,撒手塵寰!
難忘的不單只是旅程,教她畢生難忘的是船長,思君憶君,魂牽夢縈。激情過後,在2009年,她將船長與「我」的故事,經過藝術加工,寫成了《灰藍色地帶──船長與我》一書。
「他是我遇到最令我難忘的男人,他對我的好,我一輩子,甚至幾輩子也不會忘記……」因為船長有家,兩人發乎情止乎禮,然而,「他和我的經歷,他對我的好,給他造成了終生的傷害。」從此,船長給戴上了「三不准」的緊箍咒──「不准坐船、不准出海、不准出境」說到這裏,夏婕低迴不已。
為什麼要將自己的故事寫出來?她告訴我,這是導演謝晉的忠告──「不想死後再『死』一次,就要在生前將自己的事一一道說出……」與其死後給人抹黑,倒不如在有生之年,將事情痛痛快快交代清楚,張愛玲、三毛就是活生生的例子,離世後還給人說三道四,多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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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跡天涯歸故國 縱橫極地任我行──夏婕專訪(二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