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漢堡,心中一片淒涼,以往,第一個念頭就是給老總理施密特秘書打電話:「我從中國回來了!」很快就會接到回電:「X月X日星期X見面。 」我向他報告,中國的新變化,新形勢,一些如意的和不稱心的見聞,他老人家抽着煙,靜靜地聽着,一句話不說。然後發表對世界、對亞太、對中國的高見。好像對面有數百聽眾。而這次回漢堡,正逢天下大亂,巴黎總統咬牙切齒,要以眼還眼,以牙還牙,要歐洲國家同仇敵愾,共同對付伊斯蘭暴力集團,把它碾碎。我總覺得不太對勁。法國是世界泱泱大國,歐盟人口有六七億,和只有幾萬人的恐怖集團一對一對着幹,豈不太不對稱了。但是,又怎麼對付他們呢?
誰能代替他?
可是我的導師、我的忘年交、德國精神之父,歐洲聯盟創始人之一、被歐洲知識界公開承認的思想家——赫爾穆特.施密特,就在不久前走了。離開了人間。這個可怕的消息傳來時,我人還在上海,徹夜未眠,這太突然了。當時正逢巴黎慘案剛剛發生,我心中還有一肚子對世界的疑問,想請教他呢!我還記得他去年和我說的一句話:「穆斯林世界不可低估。她現在儘管軟弱,被人挑撥利用,但是,下一世紀很可能是他們的。」
回到德國,媒體一片哀悼聲。 Martin Doerry 在《明鏡周刊》的評論文章中寫到「我們這個社會失去了這麼一個父親式的長者,誰今後能代替他?難以想像,現總理默克爾?副總理加布里爾?或巴伐利亞州州長謝霍弗?都不可能!」他又寫道:「赫爾穆特,這個智者——一個絕不受人誘惑、賄賂的高尚的人。他曾經在他年輕時被人議論過,說他是個追求地位和勢力的人,早就被事實否定了。」
嚴肅、克制、不苟言笑
施密特是漢堡人。我在漢堡住了40來年,太知道漢堡男人的性格了。這個商業城市使得整個社會不那麼活躍。由於做生意,社會要求他們嚴肅、克制、不苟言笑,不要過於信任他人。互相寒暄,永遠稱「您」,從不稱「你」,君子之交,比水還淡。可是在我的印象裏,施密特不是這樣的人,他也會跟我開玩笑。我教他練氣功,告訴他如何拍打大腿,他就和我練起來了,秘書在隔壁房間內聽到後,不知發生什麼事,推門一看,嚇了一跳。施密特哈哈大笑說,「您是不是以為我發瘋了?」那時候秘書對我說:「關先生,老總理當官時可不是這樣。非常嚴肅,做事公事公辦,人們都很怕他。但是也都佩服他。」
我不完全同意她的觀點。因為,他是一個很好客的人。我去過他的家,家中餐廳一角有一個小酒吧,酒吧間內有一個長櫃把他和客人隔開。他在裏面給客人伺候倒酒,他的背後則有一個酒壁,格子裏都躺插着各種好葡萄酒。世界有不少政要如蘇聯總書記布列日涅夫、法國總統季斯卡.德斯坦、美國的國務卿亨利.基辛格等等都來過他家做客,別國政要就不要說了。老總理夫人洛基能做一手非常好吃的蛋糕。我很幸運地吃過。秘書說:「關先生,老總理在他從政壇上退下來,尤其年紀大了以後,判若二人。」最近我從許多回憶老總理的一生時,的確發現,老總理年輕當官時,做事非常果斷。在他漢堡主管內政時,漢堡忽連日暴雨發大水,他當機立斷,不顧個人前途,私自調軍警和直升機搶救,救了無數人生命,至今仍傳為佳話。德國媒體公認,把西德從經濟困境中解救出來,後來成為歐洲經濟巨人,他功不可沒。幾份雜誌文章評論說:施密特不一定被人人所愛,但受人人尊敬;他比較冷漠,但頭腦清醒;他從不膽小怕事,一直勇往直前。只要有困難的地方,都能見到他的身影。
「您不理解我!」
施密特的私人品德在德國有口皆碑。他和他的妻子洛基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一個11歲,一個10歲時就是同學(見圖:坐在當中的是洛基,坐在她左手邊的是施密特),他們一起長大,後來結婚生女,在他當總理期間,洛基成為他有力的的私人助手。當他被外交部長根舍背叛,逼他辭職下台後回漢堡,他的妻子永遠伴在他身旁。媒體說:老總理只有在他妻子身邊,才那麼溫情。幾年前妻子洛基先他而去,就可以想像得到他是多麼的傷心。洛基逝世後不久,我以中國的待人方式去安慰他,他眼中含淚地對我說,他目前感到很孤單,因而加倍地工作。我插話說:「我完全理解您。」他忽然失去常態,大聲地對我說:「您不理解我,世上沒有一個人能理解我失去洛基後心中的悲痛。」我不敢再安慰他,我知道,他已經到了最後控制自己的底線,如果我再勸他,他也許會在我面前大哭,甚或者把我痛打一頓。這就是我為什麼那麼尊敬他和愛他。
(封面圖片:Wikimedia Comm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