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國者治港」的政策公布和實施後,不同品種的愛國主義應運而生,有猛然醒悟的「突發性愛國主義」、當愛國主義是表演藝術和炫耀性消費的conspicuous /performative patriotism和鸚鵡學舌式的「模擬式愛國主義」(imitative patriotism);最少見的是對國家的政策和領導人的管治提出異議甚至質疑的「批判性愛國主義」(critical patriotism)。
中國孕育不了創意和創造力?
Critical patriots(批判愛國者)相信,愛國和呼籲、敦促國家改革不僅沒有牴觸,反而相輔相成。作家鮑德溫(James Baldwin)說,真正的愛國者會不時月旦當權者,這是他必須堅守的權利(A true patriot insists on the right to criticize his government perpetually)。
「愛之深,責之切」是中國人的傳統智慧,諂媚和逢迎不是待人之道,更非愛國之道。管教孩子,父母有時要展現出一種「嚴厲的愛」(tough love),例如對揮霍無度的兒女實施經濟封鎖。其實對自己的國家和民族的愛何嘗不是「嚴厲的愛」,當國家的政策出現偏差,我們要做的不是它的賦能者和推動者(enabler),而是詰問者和懷疑者。
比方說,當政府出現控制狂(control freak)的傾向,便要告訴它,凡事都要管並管得巨細無遺,是要付出代價的。韓國的綜合經濟實力與經濟規模當然不如中國,但為何它的文化影響力和軟實力無遠弗屆?反觀中國的電影、電視劇和流行音樂,一離開了自己的疆土就像洩了氣的皮球彈不起來。這不是因為中國人的創意和創造力不及韓國人,而是神州大地門禁森嚴,往往孕育不了創意和創造力。
中國欠缺批判寫實主義
三年前橫掃全球票房與影展的韓國電影《上流寄生族》(Parasite)與今日在網飛(Netflix)熱播、大受歡迎的反烏托邦韓劇《魷魚遊戲》(Squid Game)就像袋鼠、非洲象和食火鳥,是任你搜索枯腸也不會在中國找到的「動物品種」。原因很簡單,它們賣的東西在中國禁售,名為「批判性寫實主義」(critical realism)。
顧名思義,批判性寫實主義從批判的角度審視現實,用戲劇的手段呈現社會問題。以《上流寄生族》為例,影片描述的仇富嫌貧、經濟不公和流動性不足,是資本主義社會的普遍現象。可是,它能夠直搗黃龍,不是因為題材的普遍性,而是處理題材的手法不落俗套。
商業電影以取悅大眾為己任,天生有濃厚的民粹主義傾向,因此總是將窮人塑造成仗義的屠狗輩,雖失敗但高貴,英文所謂noble failures。《上流寄生族》的劇本雖然漏洞不少,但它的「大創意」(big idea)是將身無分文的失業家庭寫成創意十足的行騙集團。
資本主義的潛規則
這既是對窮人的恭維,也是對資本主義的嘲諷。只要不讓人發現,行騙、違規和犯法不是問題(Everything is permitted as long as you don’t get caught),本是資本主義的潛規則。法國作家巴爾扎克說,巨富背後必有大罪(Behind every great fortune is a big crime)正是此意。
致富不是窮人的遊戲,因為他們無法理解更遑論玩弄「犯規而不被趕出場、違法但逍遙法外」的複雜潛規則。《上流寄生族》的窮人比富人更懂行騙之術,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beat them at their own game,才是窮人對富人的最佳報復。
較之《上流寄生族》,《魷魚遊戲》更悲觀,也更辛辣。跟《上流寄生族》一樣,《魷魚遊戲》將社會底層的生存處境「遊戲化」(gamified):456個陷入嚴重債務和財務困境的人為了456億韓元的現金獎勵,甘冒生命危險參加一系列經過「改良」的兒童遊戲。這樣題材的作品在今天的大陸逃得了和尚(創作人、投資者和發表平台的自我審查),也逃不了廟(官方的審查制度)。
大陸的「好戲不出門」,只有自己人欣賞,不是沒有原因的。
原刊於《亞洲週刊》,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