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2016年1月28日,霍韜晦教授受邀於於香港大學作專題演講,深入探討建設「優質民主」的可行性。本次活動由香港中國經濟發展促進會主辦,香港教育評議會、港大中國歷史研究文學碩士同學會以及法住機構協辦。
剛才盧會長的引言,指出中國傳統社會是儒家所建設的「富而好禮」的社會,但百多年來,在西方文化的衝擊下,我們失去方向了。我們被迫回應西方,先後有過洋務運動、戊戌政變、辛亥革命,然後接受科學與民主,更要反傳統。這是一個波瀾壯闊,亦是苦雨淒風的時代。知識分子一心救國,其精神主體是愛國主義,但卻是向西方取經,使這條路走得非常辛苦、曲折,而且代價很大。加上連年戰爭:反帝國主義、反日本侵略、最後內戰,使這條路更崎嶇。當時,國民黨走的是西方民主之路,但只是上層留洋知識分子提倡,基層未動,所以失敗。共產黨深知革命的力量來自基層,知道歷史的進程,所以最終得以成功。
但成功又如何?中國並未找到自己的路。百多年來,我們只知「中國人要站起來」,那是因為我們受壓迫太深。民族主義就是愛國主義。但由於當時的局面太混亂了,西方思想蜂擁而至:有科學、有立憲、有自由民主、有國家主義、無政府主義,也有社會主義,哪條路好?共產主義最終入主中國。但這條路是否真的走對了?觀之西方,其所走的路,也要再思考。因為幾百年的民主、資本主義,到今天亦已百孔千瘡。
要走新路,新路在何方?我們今天好像無路可行,不知如何選擇。大家都說回歸民主,那麼今天的講題:「我們需要什麼樣的民主?」值得思考。大家認為民主是普世價值。由洛克(John Locke,英國哲學家,1632-1704)開始,民主已經走了300年。是否要總結一下?它做出了怎樣的貢獻?又有什麼局限?乃至走到今天,又有什麼問題?我提出這個問題,是想向大家請教。
普世是空間概念,還是時間概念?從空間言,現在全世界都承認民主,沒有反對的,似乎「普世」了,但行起來不見得很成功。美國最先進,但社會不見得安全,財富集中在華爾街那裏,財閥與政黨之利益大於國家利益,自由主義分左右,重視個人權利與重視社會整體利益,兩者之間有很多爭拗。最嚴重的是社會開始沉淪。美國在正義、公平的名義下,出現很多不義、不公的現象。貧富極度懸殊,以致出現百分之一與百分之99的對比,激使民眾要佔領華爾街。暴力事件極為普遍,在學校也不安全:欺凌、槍擊、濫藥、濫交的現象很普遍,犯罪者似乎有「權利」護身。這就是美國的下一代。有前途嗎?大家可以想想。中國跟着他們走,會怎樣?也許,青少年成長的問題是全人類的問題,政府都很頭痛。社會的墮落其實就是文化的墮落。
這300年的民主,稱為普世價值,為什麼現在那麼多問題?可能大家覺得自由了、有權利了,便要追求快樂。邊沁(Jeremy Bentham,英國哲學家、法學家,1748-1832)的快樂主義(Hedonism)大行其道,他所強調的正是感覺上的快樂。但感覺上的快樂真的那麼重要嗎?人人追求自己的快樂會不會傷害別人的快樂?這是邊沁不能回答的。邊沁講大多數人的幸福,但這種基於個人感覺上的快樂與大多數人的整體取向如何協調呢?他根本不能解決。
民主的特色是爭吵嗎?
十多年前一個台灣女作家訪問香港,推薦台灣的民主。她認為香港的民主落後,所以鼓勵我們要多點爭吵。「爭吵」代表權利,也代表寬容,讓異議者有空間,政治上有反對黨。她認為這樣很好。她去新加坡,批評李光耀的高壓管治,說:「給我再高的經濟成長,再好的治安,再效率十足的政府,對不起,我也不願意放棄我那一點個人自由與尊嚴。」她的文章標題是〈幸好我不是新加坡人〉。但最近她去新加坡,她的看法改變了。她轉而批評台灣社會「不但沒有同舟共濟,反而吵成一團」,而大讚新加坡的管治成就。
由此可見,看問題不能只看一邊,只看理念。民主可以寬容爭吵,但「爭吵」會助長對立。不同黨派、利益集團互相攻擊、醜化對手,為達到自己目的而不擇手段,最後一定破壞互信,加強分裂,讓社會走向解體。而且「爭吵」的雙方目的在求勝,只想否定對方,而不是客觀地、理性地、如實地、平心靜氣地討論問題。進行選舉時只求掀動群眾情緒,而不是讓選民思考。這樣的民主怎會有前途?事實證明:過多的爭吵, 社會不但傷痕累累,而且會走向撕裂,各走極端,最後一起沉淪。
本來,包容是情,同舟共濟是理,爭吵到最後,情理皆傷。所以,如果民主的特式是爭吵,那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必然會破裂。人心中會有仇恨,積存下來變成傷痕,有一天會爆發,那我們如何建立共識?人能否學會不要用暴力、不要堅持己見;學會接受人、包容人、體諒人,乃至成全別人?成全即是放下自己去幫別人,等於父母成全兒女,群眾成全英雄,領袖成全社會,這樣人纔有更大的空間、胸襟、眼界。這纔是真正的民主。為什麼?因為人人都成長,知道自己的責任和承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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