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8月我和妻子到歐洲作音樂「朝聖」之旅,整整三個星期。聖地有三︰奧國的維也納、薩爾斯堡和瑞士的琉森(Lucerne),最終的目的是到琉森聽阿巴度(Claudio Abbado)指揮馬勒第九交響曲,聽完次日即搭夜班飛機返港。三周旅遊,馬不停蹄,身體疲倦不堪,但精神振奮,心靈上更大有收穫。
此處先談談參加薩爾斯堡和琉森音樂節的見聞和感想,與有心樂迷共享。
薩爾斯堡︰穆提、Elektra 和 Lulu 2010年是薩爾斯堡音樂節成立90周年紀念,我們恰逢其盛,而且也是我第一次以「香港樂評人」的身份參加,然於個人的心路歷程而言,意義重大。
2010年的風雲人物是穆提(R Muti),這位炙手可熱的指揮家即將接掌芝加哥交響樂團。2010年恰逢他在薩爾斯堡音樂節獻藝的第39個年頭,而我剛好趕上他指揮的第200場音樂會(8月17日),演出的是普羅可菲也夫的《伊凡大帝》(Ivan the Terrible,原是同名影片的配音)。為了聽這一場,我在音樂會半年前就寫信向主辦當局訂第一場的票,但被列入「後補」,我心有不甘,寧願更改日程,終於趕上第二場──也就是他的第200次演出,真可謂是躬逢其盛。
音樂會在上午11點舉行,我單槍匹馬(只訂到一張票)從火車站附近的小酒店搭巴士前往,差一點遲到。走進大廳坐下,只見台上的樂師們早已嚴陣以待,陣容強大︰計有維也納愛樂、維也納歌劇院合唱團、薩爾斯堡兒童合唱團、俄國當今首席女中音 Olga Borodian,還有法國電影巨星、以演大鼻詩人著稱的 Gerard Depardieu,原來他是穆提的老友,此次擔任伊凡大帝的朗誦角色,以俄文演出。
穆提早在1978年擔任英國愛樂交響樂團總監時即曾錯過此曲的唱片,也是我多年來聆聽的唯一版本,初聽時覺得內中說白太多,直到後半段音樂才臻入佳境。此次現場聆聽,感覺完全不同,因為 Depardieu 的演出甚有帝王之風,君臨天下。雖然他體形有點臃腫,但聲若洪鐘,令觀眾不得不留心細聽,並且台前頂端還設有英、德文字幕,因此原來影片的敍事結構顯得完整無缺(雖然音樂片段的次序與片中並不盡相同)。到了第二部分伊凡失勢的情節,音樂和演出──特別是合唱部分──進入高潮,震撼之至。不到八十分鐘的演奏很快就結束了,我真想重聽一次!如果把穆提此次的詮釋和1978年的唱片比較,我覺得此次緊湊得多(中間略刪一小部分朗誦情節)。維也納愛樂更是無懈可擊,在穆提指揮之下,竟然在開頭做到尖銳而不甜美的音響效果(普羅可菲也夫的作品一向不甜美,此曲較另一首影片配音 Alexander Nevsky 更為粗獷)。
穆提的指揮似乎不費吹灰之力,但手勢乾淨利落,爐火純青。在演出後謝幕時,主辦當局設計了一幅德文的賀匾,適時從台頂拉下來,我只看到兩個意大利文的大字︰Caro Riccardo(親愛的李卡度)。他用流暢的英文作簡短演說,調侃自己,說1971年初來薩爾斯堡指揮這個世界第一流樂團時,發現個個團員都有博士或教授的頭銜,把他嚇壞了,現在他自己老了,團員反而顯得年輕;又說指揮如何容易,打打拍子即可,但樂隊不見得聽你的,引起哄堂大笑。
幾場歌劇 幾番回味
除了這兩場音樂會外,穆提還指揮了幾場歌劇,曲目是 Gluck 的 Orfeo ed Euridice,可惜我沒有趕上,退而求其次,聽了一場李察斯特勞斯的歌劇 Elektra。這一齣歌劇我比較熟悉,因為2008年曾在香港文化中心聽過艾度華指揮港樂以音樂會形式演出,中譯名是金庸先生親提的《深宮情仇》。該年演這部歌劇十分適當,因為劇作者就是薩爾斯堡藝術節的兩個創辦人之一 Hugo Hofmannsthal(1874-1929)。我以前讀過此劇的英譯本,覺得和 Sophokles 的古希臘悲劇原典如出一轍,此次重看才發現不少「現代」的因素,特別是 Elektra 的孤獨自絕的心理狀態。是晚的演出既現代又大膽,原因在於舞台設計和導演︰布景中的屋宇極度向內傾斜,地上設有三個像墳墓式的出入口,監獄和死亡的氣氛濃厚。最大膽的是結尾前突然燈火大亮,顯出一間浴室內的兩個屍體─ Elektra的母親全裸倒掛,她的情夫也橫屍地上!我的座位偏後,看不太清楚,想是替身,飾演母親 Klytamnestra 的名女高音 Waltraud Meier 不會為這場裸戲而犧牲色相。這次演出是名導演 Nikolaus Lehnhoff 的新作。近年來歐洲的歌劇導演競相新潮,彷彿傳統愈深厚,愈要標新立異。
這種製作上的新潮模式倒是頗符合此劇的音樂,因為它也是史特勞斯最前衞的作品,以後反而趨於保守。然而我從指揮 Dauide Gatti 的詮釋中體會不出什麼新意,只聽到維也納愛樂的幾位圓號手奏得出神入化。(指揮上台謝幕時聽眾席上竟然傳出喝倒彩的噓聲!)是晚(8月16日)演出前才宣布女主角 Irene Theorin 病倒(英國《金融時報》的樂評家說她在第一場唱得甚佳),由美國新星 Janice Baird 取代,我從未聽過她的名字,此次她初挑大樑,表現不弱,更難能可貴的是她的身材和音色都不像傳統飾演此角的肥婆,倒真像一個叛逆的女兒,但我更喜歡飾演妹妹的荷蘭女高音 Eva-Maria Westbrook。一向飾演華格納歌劇的Meier在此屈居配角,相形之下,她並不突出。飾演弟弟 Orest 的著名男中音René Pape也是名歌星,然而他一上場就顯出大將風度,音色宏亮,但表現不出這個角色「神經質」的一面。
「Lulu,我的天使」
因為遲走一天,我得以多看一場更前衞的歌劇──阿爾班.貝格(Alban Berg)的 Lulu,8月17日晚在小音樂廳演出最後一場。這個小音樂廳──現改名為莫扎特廳(Haus fur Mozart)──其實並不小,足可容納一千多觀眾,但座椅和設備沒有大音樂廳舒適。我弄到的票太近舞台,仰頭望去看不見字幕,只有靠勤讀說明書猜測歌詞對話,而偏偏這首歌劇中對話式的歌唱特多,我只好把注意力轉向台下的管弦樂隊(又是維也納愛樂),觀賞效果顯然打了折扣。即便如此,我還是覺得貝爾格實在是一個了不起的現代作曲家,他的無調性音樂充足創意,十分中聽第二幕在台上還加上一個爵士樂隊,兩種不同的音樂,在台上台下互相對壘。然而該劇的第三幕畢竟不是完整的,由另一位作曲家 Cerha 根據貝爾格的手稿完成。我認為此次演出的最大敗筆就在第三幕,第一景開場時演員從觀眾席上站起來大唱大鬧,令我十分反感,並非因為我保守,反而覺得這種作法太俗套了,分散了觀眾的注意力,誰還會仔細聆聽貝爾格的音樂?第二場的布景和演繹方式似乎留在模仿貝互特(S. Beckett)的荒謬劇,但卻全無荒謬感,只有到最後 Lulu 被殺、愛她的女伯爵唱出︰「Lulu,我的天使」的詠嘆調時,我才受到感動──不是因為演出,而是貝爾格的音樂。
(圖片:Pixab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