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1962年的中印邊境戰爭以外,中國與印度這兩大鄰近的文明古國,在其悠久的交往歷史中,並未發生重大衝突。地理是主因:高聳的喜馬拉雅山脈橫亙兩國。而且兩國之間,中亞和東南亞小國林立,形成了廣闊的緩衝帶。
兩國的佛教聯繫也為人熟知。僧侶不會獨自徒步遠行,而是經由陸上及海上絲綢之路,騎馬或乘船出行。幾百年來,兩大文明古國假道絲路切磋知識,從哲學、數學、天文學,至諸如打坐冥想、船舶設計和製糖技術等實用學科,不一而足。溫家寶總理最近訪問印度的一項成果,便是雙方達成協議,同意編纂一部百科全書,記錄兩國古往今來各領域的交往。若妥善開展,這項事業將如李約瑟的不朽工程《中國科學技術史》,後人可踵事增華。即使僅以我們目前所知,也能洞見中印兩國之相生相成。
中印邊境戰爭這場偶發事件,在印度人心中留下一道深深的疤痕。戰爭因邊境衝突而起。然而邊境衝突,本不應成為構建良好雙邊關係不可逾越的障礙。印度的訴求,是基於英國政府與西藏政府協議劃分的麥克馬洪線,而彼時英屬印度承認清政府為西藏的宗主政府。說來奇怪,英國外交大臣幾年前被問及此事時,將宗主統治與主權統治視為等同。20世紀50至80年代,中國頗樂意以中印控制線為界,也即印度保留阿魯納恰爾邦,以換取中國保留阿克賽欽。1960年,中國與緬甸協定邊界時,也接受麥克馬洪線為談判基礎。但印度卻久久不願接受中國提出的交換協議。到了90年代,印度改變主意,中國卻又不情願了,尤其在六世達賴喇嘛出生地達旺的歸屬問題上。現任達拉喇嘛表示可能會在西藏之外轉世,中國自然推想達旺為轉世地點,也必然視之為挑釁行為。中印邊界衝突因此受西藏問題所左右。
經濟關係在政治關係之上
中印政治關係落後於兩國增長強勁的經濟關係。中國已是印度最大的貿易夥伴。去年的雙邊貿易額超過700億美元,預計2015年將達到1,000億美元。中國已大大改善了通往青藏高原的公路、鐵路、航空及電子通訊,並意圖通過山路將之連通至印度交通和通訊網絡。緬甸開放,東南亞將再次成為聯通中國與印度的要塞。重慶、昆明等城市因地理位置受限,熱切希望排除政治障礙。加爾各答也將獲益良多;其位置優越,與拉薩的公路距離不足一千公里,與昆明的飛行距離略微超過兩小時。日本佔領中國沿海地區的時期,中國國民黨軍的物資補給,便從孟加拉邦和比哈爾邦,穿過緬甸、飛越駝峰運送而至。
印度畏懼巴基斯坦,使中印雙邊關系更為復雜。冷戰期間,印度和巴基斯坦分屬對立陣營。因為美國支持,巴基斯坦在邊境一側促成激進伊斯蘭基地的建立,借以支持阿富汗穆斯林遊擊隊抗擊前蘇聯。殊不知美巴是作法自斃。印度過去「因」巴基斯坦而煩憂,如今卻「為」巴基斯坦而煩憂。印度已然改張易調。印巴雙邊關係遠不算正常,但已改善許多。中國則審慎平衡與巴基斯坦的歷史友誼,以及與印度逐漸緊密的經濟政治關係。若循此趨勢,西藏問題將緩和,屆時便可啟動邊界問題重要談判。即使談判進展緩慢,中印關係也應見整體改善。
展望本世紀下半葉,中印關係在全球事務中,可能會與中美關係同樣重要。中國和印度佔世界四成人口,為世界貢獻不止一半的腦力智慧。在人類所有事業中,中國人和印度人如何共事共處,將舉足輕重、動關大局。從兩國精英今日在矽谷的作為,便可預見未來世界之面貌。
美好前景建基於良好關係
長遠觀之,中國和印度的文化關係最為關鍵。現在,兩國常常互懷成見。新加坡所處區域,恰好見證中印曼陀羅式格局的交錯重合。容我引用王賡武教授簡明精妙的表述:兩國間顯然還有不少偏見和誤解*。但與此同時,兩國又互尊對方為文明古國。中國人無一不知道佛教源於印度。一位駐北京的印度大使告訴我說,他在中國拜訪佛教寺廟時常常受到「教廷特使」般的禮遇。
如果中印未來幾十年關係穩定,前景便一片光明。我們可樂觀預見,太平洋至印度的亞太地區,也即世界超過六成的人口,未來多年都將享受相對和平與繁榮的日子。當然小衝突會偶爾發生。如果中國和印度陷入對抗泥潭,未來便動蕩不安。可以想見,必然有第三方趁機挑撥離間。
可見,中印關系長期良好,是我們應該努力實現的目標。中印兩國不會因為關係太親密而予人困擾。中印之間有相互引力,卻是兩極;多極世界會因此更穩定。這種格局下,小國便有更大的行動自主權。
為改善中印長期關係,阿馬蒂亞•森、蘇嘉塔•柏瑟(Sugata Bose)、我本人以及其他人略盡綿薄之力,努力促成那爛陀大學的重建。幾百年來,那爛陀大學匯集了亞洲各地的有識之士,其中大都是佛教僧侶。東亞峰會的領袖十分支持重建那爛陀,現在連美國也覺得想法甚好。亞洲若和平,又在世界事務中發揮更大的力量,便可幫忙釐清中東盤根錯節的問題。
中東局勢對中印的挑戰
中東不穩定,於是形成嚴峻挑戰,不僅影響西方,也影響俄羅斯、中國、印度和非洲。這挑戰源於穆斯林極端主義以及可能中斷的能源供應。但不同國家對中東的看法卻不同。西方因歷史上長期衝突,往往視伊斯蘭教為威脅;但中國認為伊斯蘭只在鼓動穆斯林少數民族叛亂時,才是問題。伊斯蘭與中國史上並無深仇大恨。印度人對伊斯蘭世界的褒貶不一。有人採西方視角,許多人則不然;但史料充分,可支持多種觀點。
伊朗便是一例。伊斯蘭革命後,西方視伊朗為令人畏懼的對手;以色列認為伊朗威脅其生存。中國歷朝歷代,幾乎都與伊朗或波斯為友;印度覺得波斯代表高度文明與燦爛文化。
中國和印度在中東的影響勢必愈來愈大。儘管短期間會削弱西方地位,長遠觀之,亞洲崛起會緩解許多緊張形勢,這對西方有利。伊朗人、阿拉伯人、阿亞圖拉 、教長和穆斯林兄弟會,便不會覺得如此深陷與西方始終敵對且水火不容的局面。中東看中國和印度的眼光,也與其看歐美的眼光截然不同。容我舉例說明:沙特國王阿卜杜拉上任後,首先訪問的兩個國家便是中國和印度;馬來西亞是第三個。
沒多久前,英屬印度還控制着波斯灣地區,印度盧比是通用貨幣。今天,寶萊塢電影和印度音樂已是流行文化。印度不僅為波斯灣地區提供勞動力,也為官民機構貢獻運行系統並提供服務的腦力和智慧。印度由於歷史原因而且地理位置靠近中東,對塑造中東的未來,作用會大於中國。中國的優勢在於擁有聯合國安理會的否決權。
中國和印度在世界舞台重新崛起,一邊推升亞洲騰飛,一邊推動發展中國家前進。亞洲中產階級不斷壯大,在全球投資和消費的佔比逐年上升。拉美和非洲的資源人口比例佔據優勢,受益必愈來愈多。
對發達國家居民而言,亞洲崛起是威脅也是機遇。許多人會面臨更激烈的競爭,所以工作要更賣力,但收入或許會減少。現有的國家福利難以為繼。相反,若有知識、資本和人脈,便可購買更廉價的土地,從海外獲得更廉宜的勞動力,並且把產品銷往經濟增長的市場。由於收入分配日趨不均,許多發達國家的政治形勢每況愈下,各國要形成合力應對新挑戰,已愈發困難。
不論輸家贏家,必面臨潮流不斷更叠之勢。不論是國家、企業、教會、部落、家庭或個人,其如何在潮起潮落中審時度勢,重新定位,將影響其成功的概率。當然,世事並無必然。比如,我們不知道中東會爆發什麽新事件。伊朗核計劃顯然使人憂心。還有那些未知的未知。如果固步自封,盼望一切轉瞬即逝,將是大錯特錯。這些不會消失,因為我們見證的是滄海桑田之變。
講者簡介
楊榮文,1988年起從政23年,先後擔任過新加坡新聞及藝術部長、衛生部長、貿工與外交部長。2012 年1月1日,楊榮文加入嘉里集團擔任副主席。自2012年8月起,他同時擔任香港嘉里物流集團主席。彼亦擔任那爛陀(Nalanda)大學國際顧問委員會主席、世界經濟論壇理事會理事、哈佛商學院亞太顧問委員會委員。他受教宗委任擔任天主教經濟委員會委員。2012年11月2日起,楊獲友邦集團委任為獨立非執行董事。楊氏同時是香港經濟發展委員會委員、孫中山南洋紀念館顧問,以及新加坡國立大學李光耀公共政策學院訪問學者。
此演講發表於哈佛大學亞洲中心的第七屆年度蔡氏講座上。楊榮文當時是哈佛大學亞洲中心傅高義傑出訪問學者。文章摘自楊氏新書,獲出版社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