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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羽生的牢騷和話語

圍坐者左起:孫立川、鄺健行、楊興安、梁羽生伉儷。(作者提供)

作者按:梁羽生先生於2009年1月22日在澳洲逝世,特為文悼念。

文藝筆法寫武打

小學五年級我便追讀武俠小說,但到初中才看梁羽生的著作。記得開卷是一個富戶人家,生了一個頑皮厲害的小孩子,不愛讀書,總把父親聘請回來的老師打個頭破血流,統統逼得自動辭職。父親大傷腦筋,恐怕兒子長大惹禍,更急於四出訪求名師,條件更為優厚。過了許久,一個窮酸文士應聘,表示可以把他的兒子教導成材,只不過不許他干涉他的教導方法,富翁被逼答應。這個文士叫富翁在花園築起高高的圍牆,把自己和孩子困在園中,任由孩子不讀書,天天玩耍。多天後孩子玩厭了,教書先生卻縱身一跳,躍過高牆跳到外邊的世界。頑皮的孩子看得目瞪口呆,十分羨慕。老師回來時立即對老師俯首貼耳,央求教他本領。老師見他悔悟誠心,便把一生所學都傳授給他,這個孩子便是後來清朝冷血名將年羹堯了。梁羽生以這樣文藝筆觸展開武俠故事,突破窠臼,立即引起廣大讀者的愛好。筆者少年初熟,友輩多是頑童,追讀之下,亦因此而窺伺到成人的微妙複雜的感情與變幻多姿的世界,大感奇趣。

浸會大學舉辦文化盛事

最想不到的卻是四十年後,竟然可以和當日的作者午膳,接席款談。事緣二零零一年十一月底香港浸會大學舉辦「梁羽生先生講武論俠會」,主事者鄺健行教授邀約孫立川博士、張初先生、陳永明教授和筆者出席。孫立川是天地圖書公司的副總編輯,文學根基深厚,又好讀武俠小說。而這次聯絡梁羽生出席大會,出力不少。張初則是當年《商報》編輯,是發表小說時的第一個讀者,會上發言時披露不少掌故,資料珍貴。筆者少艾之時常讀張老前輩所編的整版小說,見面當日,即心生景仰。陳教授學貫中西,難得二十年前已披甲上陣,是港台中最早高呼文壇重視新派武俠小說的學者。一九八七年在香港中文大學舉辦的國際武俠小說研討會該是最早舉辦的國際武俠小說研討會,主催者正是陳永明教授。筆者亦有幸得蒙當日在中大任教的黃維樑博士邀約出席研討會,寄出論文。可惜到時因工作未能抽身赴會,至今仍引以為憾。

「梁羽生先生講武論俠會」期間有兩次活動,十一月廿七日上午由梁羽生作專題演講,廿九日上午則由四位嘉賓發言和與梁羽生交談。當日現場座無虛席,也有許多傳媒記者。亞洲電視文化風情主持王明青更領隊現場拍攝,誠為香港文化界難得盛事。

大會上各人陸續發言,氣氛熱烈緊湊。我想到一個心中藏之已久的問題,是關於梁羽生以筆名「佟碩之」早期(一九六六年初)在《海光文藝》發表的一篇文章,論及金庸和梁羽生作品文風的異同。其中有比喻梁羽生屬中國名士派,金庸則是洋才子之論。在我等後輩看來,文章說得平實中肯,說出各有所長,言之有物,是篇可讀性極高的好文章,是研究兩位當代大作家的重要文獻。此文寫在幾十年前,而作者正好在我身旁,機會難得,便向梁羽生發問:那篇文章過了三十多年(當日而言),你對當時的觀點有沒有改變呢?

委屈多年的牢騷

梁羽生聽了,突然情緒激動起來,說:「我好想談這個問題,……。」他侃侃而談,愈說愈急,聲調也愈說愈高。他說了寫這篇文章的背景後說:「…….說沾金庸的光所以寫這般篇文章,也有人說我背後戮人家一刀,甚麼話都有人說。」後來好像更氣憤:「我寫這篇文章不但沒有沾金庸的光,反而沾黑了,黑到不得了!黑到這個程度,我早知便不寫了!」只見他在座中吐言連珠,憤憤不平,好像動了真氣,會場的人都感到一點愕然和不安。孫立川乘隙插話,和緩一下。說我提出的問題,是有人認為他借那篇文章來攻擊金庸,捧自己。我見自己無意中掀起波瀾,十分尷尬,不知怎樣好,只有望着他用心聆聽。他繼續說了一會,見我定睛看着他,回頭對我說:「你……你的文章(刊於《明報》,曾提出同樣問題)我看過,你沒有問題,冇生事。……,……像你,這秒鐘的楊興安跟兩秒前的楊興安就不同,因為你的身體有新陳代謝。」當時我莫名其妙,過了許多日子,我才想到他原來已給我答案──一切會變,即是說當日的觀點已變了!

梁羽生受上司羅孚之託,化名寫寫兩大名家作品的異同,原意是掀起話題,使武俠小說更受關注。但看來確弄到梁老蒙受許多寃屈,別有用心的人說他藉此抑人揚己,而他也久無辯白機會,所以這時禁不住發點牢騷。梁羽生當時舉出梁啟超在《清代學術概論》中,站在學術角度來批評自己的老師康有為,也沒有人認為不對,所以自己也是坦然的。以事論事,我至今仍不覺得那篇文章有輕侮金庸之處。其實梁羽生為人十足儒者風德,豈信他會這樣的弄手段,含沙射影?現在想來,當日無意中給梁羽生一個發牢騷辯白的機會,自己好像反而作了一點功德。

何以叫新派武俠小說

當日梁羽生夫子自道中,披露不少鮮為人知的資料。原來梁羽生出自名師名門,在家鄉受過饒宗頤教授的教澤。太平天國史家簡又文、陳寅恪得意門生金應熙是他的老師。在嶺南大學時不是讀文科而是讀經濟。在報社工作時除了當編輯和作者外,還是社評委員。另一職務是主持「李夫人信箱」,解答讀者的少年問題、戀愛問題,大受歡迎。

席上他還披露何以當日和金庸的小說被稱為「新派武俠小說」,原來這個「新」字乃出自《新晚報》的新,視新晚報刊出的武俠小說為「新派武俠小說」(亦有論者認為他們兩人的小說有別於「廣派」、「粵派」之說)。他並說當日在左派刊物寫小說對描述男女關係時頗有禁忌,不敢胡亂寫男女同床,只有發乎情,止乎禮義。又說他是最早知道金庸是可以寫武俠小說的人。為什麼呢?他不說,我當時不敢再問。

稱頌恰如的贈聯

會後,我們一行人與梁羽生伉儷到畔溪酒樓用膳,談笑生風,林翠芬也替我們拍照留念。鄺健行教授得悉梁羽生老家廣西蒙山縣將特意建造一個「梁羽生公園」紀念他的成就,特撰一聯以贈,將懸掛在公園入門之處。對聯嵌入梁羽生三字及其本名陳文統,稱頌恰如,誠一佳構,謹誌於後以結束本文。

舉世陳言   始著新文開俠統

一園生意   爭鳴翠羽繞雕梁

俠骨文心 雲霄一羽

孤懷統覽 滄海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