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香港政府康文署主辦,一個新的李小龍展覽「平凡·不平凡──李小龍」(A Man Beyond the Ordinary: Bruce Lee),在去年11月27日沙田文化博物館揭幕,為期5年(至2026年),這其實是港府上一個龍展覽、即是為期7年(2013至2020)「武·藝·人生──李小龍」之延續。是次亦如既往,由文化博物館與李小龍基金會(該會主席李香凝乃李小龍女兒)聯合策劃。
李小龍哲學何在?
這個新展覽的贊助商,是星空華文傳媒電影有限公司(Star China Media),它乃總部設於上海的CMC資本(CMC Capital Partners,原名華人文化產業投資基金)之全資子公司,CMC創辦人和董事長為黎瑞剛(1969-),他是國內知名傳媒人、中國共產黨黨員,曾在上海任多項要職,如該市的市委副秘書長、市委辦公廳主任、市廣播電視台台長、文廣新聞傳媒集團總裁等,現任職香港電視廣播有限公司的非執行董事、邵氏兄弟控股董事局主席、及它的非執行董事。
根據港府官方公報和馮珍今女士的專文〈寶劍鋒從磨礪出──「平凡·不平凡」的李小龍展覽〉(灼見名家,2021年12月29日),這個新展覽又再次介紹李小龍的所謂「哲學理念」,亦如上次一樣,在展場的顯眼處展示他的「水學說」(Be Like Water)擺設。有趣的是,這水道理是近年香港民主抗爭運動中,青年抗爭者常用的口號,如今竟能在《國安法》下的港府官方展覽中出現並標榜。
李小龍生前經常指出,他讀大學時主修哲學(其實不是,他主修戲劇,無畢業),而他公開講過的金句,包括似水理論,全是引述前人的片言隻語。他有一個2000多冊藏書的書房,亦有做閱讀筆記的習慣,但他的筆記雜亂無章,更無時間(他太早死)整合出一套完整的思想體系。李小龍公開講的,斷章取義之餘,亦有前後矛盾之弊,但在他死後親友出版的書中,便被吹噓成他的「哲學」。而這些書作亦如李氏一貫的做法,沒有註明金句的原出處,不少人便以為是他自創的,所以他亦常被指摘為掠人之美的抄襲者。
筆者3篇前文〈出版《截拳道之道》〉、〈李小龍真的是哲學家嗎?〉(「真假李小龍系列」,灼見名家,2015年3月28日、2016年4月16日)、〈解碼李小龍〉(明報月刊,2018年7月號)和書作《李小龍年譜》(中華書局,2017年5月),對他的哲學已有詳細論述,本文集中講李小龍的水理論。
諸子百家對水的看法
2000多年前的諸子百家中,便有孔子名言「水則載舟、亦則覆舟」(《荀子.王制篇》),後來唐代《貞觀政要.論政體》轉述為「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是用水來比喻人民與君王之間的關係。老子的「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道德經》第八章),更將水喻作為「道」,乃天地萬物之本也。
而直接講水用在武鬥的,便有孫子的「兵形象水 …… 無恒形 …… 因敵變化而取勝」(《孫子兵法.虛實篇》),即是說在戰場拼搏時,拋開一切形式枷鎖,見招拆招。老子的「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以其無以易之。柔之勝剛,弱之勝強,天下莫不知,而莫能行」(《道德經》第七十八章),當中的「柔弱似水,以柔克剛」概念,更為明末清初的所謂內家拳派引用,是楊吳多家太極拳的基本學說之一。中國武術東傳,成為日本的相撲和柔道,將「以柔制剛」的打法帶進國際武壇。
水理論的來源
李小龍的”Be Like Water”(似水),實與他的「截拳道」矛盾很大,由於他無開宗明義講明什麼是截拳道,我們只能從側面引證此矛盾。縱觀他在電視劇(如《青蜂俠》)和四齣半武打電影中的打法、他的現場示範(如在電視節目《歡樂今宵》和多個美國武術公開場合中)、他徒弟書作中對他教拳和與人比武之憶述等等,當中便從未見過他用太極拳或柔道的技巧,絕少死纏爛打,多是快拳快腳、猛力將對手擊倒,即是說,李小龍的武術全不似水!
更弊者,李小龍畫蛇添足加兩句:水能「入樽成樽、入茶壺成壺」。那豈不是說,水便被樽和茶壺所定型?規限?與他經常講的”formless”(無形),以及他武館招牌標榜的「以無限為有限、以無法為有法」自相矛盾,這是李氏未經深思熟慮、便隨口而出的顯例。其實,他想講的是變形,不是無形,是《易經》的「易/變」和《孫子兵法》的「兵形象水」。而李小龍用太極/陰陽符號做招牌,他豈不是在標榜自家是內家拳?他不是經常笑傳統國術門派的局限嗎?內家拳便正正是一個門派!
李小龍的水講法,大部分是從閱讀陳榮捷教授(1901-1994)《中國哲學文獻選編》的英文原版(A Source Book In Chinese Philosophy)中取得,這是一本1960年代美加大學的入門式教科書、內含44章共856頁的巨冊,對儒道墨法佛禪等各家,皆有摘要式的論述,上述筆者前文〈出版《截拳道之道》〉中有相為證,李小龍在相中手握的便是此書。
他的”Be water, my friend”和”You put water into a bottle, it becomes the bottle. You put it in a teapot, it becomes the teapot”(入樽成樽、入茶壺成壺),其實是他在1971年美國電視劇集Longstreet(《盲人追兇》)中的一段對白,是他摯友兼徒弟斯禮帆(Stirling Silliphant, 1918-1996)為他度身訂造寫的,斯氏乃該劇的編劇和總監製。
斯禮帆是荷李活貴族,他在影視圈活躍30餘載(1950至80年代),成功作品無數,更憑經典名片《月黑風高殺人夜》(In Heat of the Night)獲1967年奧斯卡最佳編劇獎。斯氏比李小龍大22歲,這位長輩級朋友對李氏照顧有嘉,一直幫助他在荷李活建立人脈網和安排合適的工作。
李小龍在1971年返港後,接受加拿大名作家Pierre Berton(1920-2004)的專訪,便有重述此似水對白,這亦是唯一保存良好的英語電視錄影。其實,這似水說原引自「英國柔道之父」小泉軍治(Gunji Koizumi, 1885-1965)撰寫的一篇序文,收在「身心學」名家費登魁斯(M. Feldenkrais, 1904-1984)的經典柔道專著Higher Judo: Groundwork(1952年)中,這是一本學柔道必讀之書,比李小龍的水金句早了近20年。
而李小龍對柔道實素有研究,是受到他好友、土生華裔美國柔道和柔術(Jujitsu)高手Wally Jay(譯音謝華樑/謝禾利,1917-2011)的影響,謝氏比李小龍大23歲,實亦是長輩級、識於微時的朋友(在西雅圖時期),是李小龍一生極敬重的人。謝氏後來曾是美國柔道總會會長、柔術總會的創會人之一,亦曾被多份武術雜誌、包括《黑帶》評選為殿堂級武術家。
展覽須尊重史實
“Be Like Water”富有詩意,而李小龍的文武雙全、詩人/哲學/武術家形象,亦不斷地被他的家人和粉絲營造着,只不過,他的武術完全”unlike water”(不似水)。作為一個有素質的文化展覽,香港政府轄下的文化單位務須尊重史實,策劃團隊應有一定的專業操守,除了對展品作必須的把關外,對不足之處亦應盡快修補。最起碼,便是在水擺設中,補上一塊小牌說明它的古今中外出處,亦應盡量以客觀的態度,去展示李氏真實的一生,既揚善但亦不應故意抑惡。
其實,李小龍作為一個歷史人物、香港文化的一塊重要磚石,康文署便有責任,用李氏的長短得失去教育大眾,絕不應將文化博物館變成影迷俱樂部。香港作為一個國際都會,歐美訪客對博物館、藝術館一類的文化景點,普遍上都有較高的要求,但望此龍展覽不至成為國際笑柄。李小龍的一生,是否如這個新展覽的標題、或文化博物館負責人所言(上述馮珍今專文),是一個平凡的人,走出一段不平凡的路?筆者不敢苟同。
李小龍怎可能是一個平凡的人?他出世時,父親是粵劇大老倌和電影名演員、母親是顯赫的何東家族成員,他在美國出生,在香港有一個不俗的電影童星經歷,在荷李活影視圈亦有一個為人稱道的初步成功(1966至1971年),在美國武壇闖出了名堂,並收了當地武術界精英和荷李活名人為徒,在在說明他的出身和1971年返港之前,已有一個極不平凡的經歷,當然,其後在香港的近兩年時間,他更締造出奇蹟般的更不平凡了。
用「不平凡.更不平凡──李小龍」做這新展覽的標題,似較貼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