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3月的俄羅斯總統選舉,是該國於2020年修訂憲法後的首次大選。普京當選連任,早已預料得到。全國投票率77%,他的得票率是88%,如此高得票率卻是意料之外,這也是他5次競選總統以來所得最高票數。但西方各國及人權組織普遍認為選舉不公正、受普京「操縱」──多名侯選者被判不符資格、禁止參選;特別是選舉一個月前,普京的最強而有力反對者納瓦爾尼(Alexei Navalny)在北極獄中猝死。以普京過往對付政敵的紀綠,納氏被謀殺的可能性極高。
普京預料到納氏的死會引起國內外抗議,但他有足夠時間處理,可令大選順利舉行。果然如此,他迅速交回納氏遺體給其母親埋葬,令他們噤聲;同時大規模拘捕國內抗議者,國外的抗議也會被大選消息掩蓋。這次危機,在普京屢經風浪的25年執政裏不過是小菜一碟。
藉烏戰團結俄國人 泛斯拉夫主義增強
侵烏戰爭是他目前的最大危機,不過戰事正向俄方有利的形勢發展。近月烏軍敗退,戰事逆轉,俄國攻勢不可擋;烏軍更因武器彈藥短缺,總統澤連斯基周遊盟國要求援助。3月17日當選之後,普京向紅場數以千計群眾致辭,紀念重奪克里米亞10周年,慶祝其「回到自己家園」。著名政治學者米亞雪默(John Mearsheimer)認為,烏克蘭在這場戰爭已不可能戰勝。戰爭靠兩個物質條件──人口與武器。前者與兵源有關,後者與工業生產力有關,而兩者俱有利於俄國:人口約是4比1;武器約是7比1至10比1。目前俄國已投入逾60萬士兵,計劃再投入30萬軍人。烏方則缺乏年輕的兵源補充。
普京是俄國數十年來罕見的謀略家,被西方嚴重低估。西方傳媒引述莫斯科官員稱,今次選舉普京希望推高支持率,結果是出乎意料地高,顯示普京以俄烏戰爭為宣傳重點的成功。普京對烏的「特別軍事行動」宣傳、對俄烏兩國緊密的歷史文化聯繫的論述,以及對傳媒的完全控制,成功將俄國人團結在普京周圍,泛斯拉夫主義(Pan-Slavism)大大增強。
普京在群眾集會說要加建一條從俄國領土通過俄軍佔據烏東地區、直達克里米亞的通道,令以後烏東與克里米亞的交通不必只靠一條大橋。他曾說「基輔是所有俄羅斯城市之母」。的確,在公元10世紀,已有「Kyivan Rus’」之存在。16世紀俄國伊凡暴君(Ivan the Terrible)定都莫斯科,創立第一支軍隊。17世紀初羅曼諾夫王朝開始,統治300年,直至1917年被推翻。
於17世紀後半期,彼得大帝模仿歐洲文明,建聖彼得堡(St Petersburg),構築美輪美奐之冬宮,成為僅次於奧匈帝國及巴黎的歐洲第三最宏偉皇宮建築群。18世紀後半期,凱瑟琳女王傾慕歐洲文明,與大思想家伏爾泰通訊,引入啟蒙思潮。但她畢竟是「俄學為體,西學為用」的實用主義者。
構築三角政治文化生態
18及19世紀俄國領土急劇擴展,速度令人吃驚,有資料顯示從1552到1917年,平均每年增加10萬平方公里。凱瑟琳女王曾說「我國領土廣闊,需有一個擁有絕對權力的君主處理事務,使來自遠方的事件得以不受阻延地獲得迅速處理。其他形式的政府,都會對俄羅斯造成混亂」,由此奠立專制王權基礎。
無論如何,至19世紀初尼古拉斯一世時期,已形成「王權-民族性-東正教」的三角政治文化生態。泛斯拉夫主義者相信俄羅斯民族有深刻的基督教信仰,平靜反思生命的靈修生活遠為重要,小農形態的社區生活最為適合,工業化不是必要。在19紀,他們偉大的文化傳統產生了杜斯妥也夫斯基、托爾斯泰等小說家和思想家。特別是前者寫的《卡拉馬索夫兄弟》(The Brothers Karamazov),深入討論人類命運、靈魂、善與惡的本質、自由意志等議題,令人震撼不已。我在大學時代晚上讀該書時,往往激動得夜不能眠。歷史上貫穿300年羅曼諾夫王朝歷史的,是保守的泛斯拉夫主義者與西化派的自由主義者之爭。19世紀中葉後,共產主義和無政府主義輸入俄國,形成第三條路線。到1917年列寧的布爾什維克革命,開啟了蘇維埃時代。斯大林初步建立起蘇維埃工業體系,並且戰勝納粹德國,代價是整個革命元勳一代(如托洛斯基及布哈林)被剷除,集中營遍布各地,禍及千萬人。蘇俄沒有了王權和東正教,但保持了民族性。
普京的價值觀體系
1950年代末,赫魯曉夫清算斯大林,實現溫和的自由化改革。其時立刻出現了一個偉大的泛斯拉夫主義者──1970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蘇津尼辛(Solzhenitsyn)。他描寫蘇聯集中營的《古拉格群島》(The Gulag Archipelago),震動世界,也是埋葬蘇聯共產主義的重要力量。1976年他被迫移居美國,1994年遷回俄國。
蘇津尼辛斥責斯大林的恐怖時代,引致千萬人死亡;指列寧的社會主義革命將俄國「非基督教化」,人類忘記上帝,喪失靈性生活。他也反對西方人欲橫流的物質文明,東西方社會均需重建。他批判葉利欽的西化激進經濟改革,導致寡頭壟斷、社會紊亂。他反對北約東進,亦反對烏克蘭獨立。2008年,蘇氏臨終前稱頌普京已替俄國找到一條復甦之路。毋庸諱言,普京的價值觀體系,正是這一俄羅斯傳統的反映──其辦公桌上擺有彼得大帝的人像,可知他的政治雄心;對烏克蘭志在必得,也反映其泛斯拉夫主義核心理念。
很多評論者認為普京在選舉取得壓倒性的勝利,自會對烏國加強攻勢,非全勝不可。在早期階段,烏軍奪回部分東邊領土時,西方輿論界一片樂觀,以為俄國會戰敗。我當時認為以俄國領土之廣、其軍事及經濟實力,不可能會失敗;况且普京手握核武作為最後籌碼。不過因北約支持烏國,俄方要取勝也不易,估計雙方會快談判;後來曾傳出普京向美國提出談判,但遭後者拒絕,因為談判不包括烏國。我當時估計普京會利用俄烏戰爭去凝聚民族主義認同感、突出政治強人姿態,直至贏得大選。現時雙方形勢逆轉,普京又輕鬆取得6年任期,內部穩定及認受性不成問題,對烏戰爭反而可採取較主動策略。
普京深知,完全征服獲北約全力支持的烏克蘭是不可能;倘採用核子攻擊,兩敗俱傷,得不償失。於此,我同意米亞雪默對烏國局勢的終局分析──大約在佔據烏國領土五分之一,及保證烏國政府保持中立後,俄方將會停止攻擊並展開談判。
原刊於《明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