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6月26日至10月14日在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展出的「法國百年時尚──巴黎裝飾藝術博物館服飾與珠寶珍藏」,時間跨度由1770年代直到1910年代,展示近400件巴黎裝飾藝術博物館珍藏的文物。該館的藏品超過140萬件,來港的展品以服裝為主,以珠寶為重要陪襯,首次向大眾展示的為數不少。展覽有5個部分,展示男女裝百多年來的演變:「絢麗宮廷」(1770年至1790年)、「理性與感性」(1810年至1830年)、「傳統與創新」(1850年至1860年)、「雍容華貴」(1880年)以及「美好年代」(1890年至1910年)。
展覽特色
如此大型的法國服飾展,在香港乃至亞太區都頗為罕見。巴黎和香港的策展團隊透過展示內衣、外衣,將整個穿着打扮的組合呈現出來,讓觀眾更深入了解時尚姿態(silhouette)的構造。展覽設計相對簡單,有助觀眾聚焦於文物;音樂、多媒體投射及互動裝置,乃至電影片段,令文物更生動。(註1)
世界各地博物館近年舉行的時裝展覽,一般以女裝為主;而「法國百年時尚」與別不同,除了女裝以外,還敘說男裝的故事。展覽的開端,展出18世紀末的男、女裝宮廷服各一件,這是法國貴族在最隆重的場合穿着的。法式男士禮服(habit à la française)的刺繡顯然比女裝更為豐富,此乃當時一大特色。
在18世紀的法國,中國絲綢或中國風尚的布料深受歡迎。有一件桃紅色的男裝絲綢外衣,厚厚的,適合冷天在室內穿着。雖然是法國製造,布料和紋飾卻充滿中國情調。仔細看,花卉包括了牡丹、月季、桃花、梅花等等,均為帶有中國色彩的品種。法國時尚一直吸納世界不同文化的影響,中國是其一。
還有一件1830年至1840年製造的黃色男裝晨褸,材質上有暗花,稱為大馬士革紋飾。這個名稱源自敘利亞名城大馬士革所出產帶有精緻紋飾的布料。根據19世紀初男士禮儀手冊的建議,可以搭配室內鞋、領帶和圍巾,甚至小帽子;展品組合因而包括中國風尚的圍巾、鄂圖曼風格的帽子和鞋子。法國對傳統工藝極為尊重,但對於創作抱有開放態度,並非閉關自守,其開創精神結合了傳承和革新精神。
服裝與情感
法國大革命後,法式男士禮服逐漸普及化, 但從展品可見,刺繡手工仍然精細,而19世紀初的禮服外套設計,立領(企領)顯然比18世紀的高,是時尚的變遷。法國詩人柏朗熱(Pierre Jean de Béranger,1780年至1857年)有一首名為〈舊衣〉(Mon habit)的詩,讓讀者從情感的角度去了解服裝的意義;以下是李思純先生(1893年至1960年)翻譯的其中一段:
搗麝焚龍涎,薰香發奇姿。
華堂延眾賓,耀日難與齊。
高會髻簪勝,麗動法蘭西。
野花艷綴襟,汝猶憶此時。
嗚呼吾故友,誓死不相離。
詩人將這件舊日的禮服視為好友,看到禮服衫鈕的花朵紋飾依然豔麗,想起自己曾經將禮服用名貴的香料來薰香,穿上它參加華麗的宴會,全場矚目。詩人用擬人法,相信件禮服都會記得這個場面,因此詩人對禮服發出「誓死不相離」的感慨。
為了使觀眾對文物產生情感上的共鳴,展覽每個部分都會播放電影片段。展覽的第三部分傳統與創新以1850年代至1860年代為中心,展品與大導演盧切諾.維斯康堤的代表作《浩氣蓋山河》(The Leopard,1963)的戲服相似。電影改編自一本同名的義大利文學名著(Il Gattopardo,1958),以義大利統一(Risorgimento)和義大利王國成立的歷史為主題。該片榮獲1963年坎城影展最高殊榮,影響了一代又一代電影人。故事講述貴族的衰落、資產階級的冒起,對於作為貴族成員的維斯康堤,是一部深刻的個人作品。
展場播放着一段兩位男主角的對手戲,其中一位是亞蘭·德倫。片段中,他說出了來自原著的一句名言:「一切須變,方可不變。」(Se vogliamo che tutto rimanga com’è, bisogna che tutto cambi.)選擇這段影片,不只是因為這句名言,也是因為內容與展覽有關。畢.蘭卡斯特脫下晨衣,裏面穿着一件恤衫,並配上吊帶,他扣上袖口,戴上條領──這類服裝與飾物都可在展場看到。
還有一個華麗極致的舞會場景也取自這套電影。演員的舞蹈令該部分的展覽充滿動感,增添「美」的感染力──月飾雲妝。長條形熒幕猶如菲林片,裝置於展櫃的上方,雖然影片色彩繽紛,但不會分散觀眾對文物的注意力。無論是場景或服裝都符合歷史真實,也能體現維斯康堤對音樂、舞蹈、歌劇、繪畫等文藝知識──整個舞會可以視為一個「被裝飾的身體」(adorned body)。(註2)
上述的「一切須變,方可不變」,可以用來形容展覽覆蓋的時段。1770年至1910年間,法國一切都改變了:三次革命、兩個帝國、三個共和國。但一切卻保持不變。例如拿破崙三世的妻子尤金妮皇后(1826年至1920年)仰慕瑪麗王后(1755年至1793年),為她的故居翻新,為她舉辦回顧展,並且效仿她在時尚領域大膽選擇及扮演贊助人角色。在尤金妮推崇下,吊鐘形的裙撐(crinoline)風靡整個歐洲;她也贊助、提攜了路易·威登和查爾斯·弗雷德里克·沃斯等才華洋溢的設計師。
世紀末的華麗
展覽的第四部分雍容華貴,焦點文物為沃斯於1885年設計的絲綢晚禮服。雖然沃斯之前已經有高級訂製時裝設計師(couturier),例如瑪麗王后鍾愛的蘿絲.貝爾丁(1747年至1813年),但後人稱沃斯為高級訂製之父原因之一是,他對高級訂製的商品化(commodification)具有關鍵作用。沃斯之前,衣服的設計是由客戶決定,設計師會跟着客戶的意思來剪裁衣服;沃斯將這種關係翻轉過來,設計由他來決定,設計師的專制(dictatorship of the designer)從此開始。
這個部分播放的影片,出自電影《色慾花美男》(Bel Ami,2012),改編自莫泊桑的同名小說(1885)。其中一幕的社交聚會是一個私人音樂會,女主角穿上的長裙與展品同樣穠華瑰麗。另一幕,男主角身穿一套甚為考究的西裝──小說中,穿上西裝是他爬上社會階梯的第一步。莫泊桑講述男主角遇上故友,被邀請參加晚宴,但沒有合適的禮服,友人說:「在巴黎,寧可沒有床,也不能沒有禮服。」給了他一點錢去購買衣物。
服裝的更換給自我認知帶來的蛻變,電視劇《繁花》的第一集,也有類似的一幕。爺叔帶阿寶去找裁縫師傅做幾套西裝,特別講究,要雙排扣、全裡、半裡、貼袋、插袋、全羊毛的墊肩等。無論是遠看、近看、站着看,或者是走起來,也得好看。重點是:「穿西裝要人穿衣,不讓衣穿人。」說到鞋履,「寧可衣裳蹩腳,皮鞋無論如何要講究。」至於飾物,爺叔提醒阿寶:「見客必須要全副行頭:香煙盒子、打火機、錢包,要落落大方。」這一幕正正捕捉到本次展覽的精粹──無論哪個時代,90年代的上海也好、19世紀的巴黎也好,都有所謂的「行頭」。
19世紀的法國文壇巨星除了莫泊桑外,還有巴爾札克、司湯達、雨果、大小仲馬等。其他舉世觸目的文藝作品,包括了《吉賽兒》、《卡門》、《沉思者》、《印象·日出》等,影響深遠的創作數之不盡。而電影,是1890 年代誕生的。展覽最後一個部分美好年代,播放了電影先驅盧米埃兄弟、喬治.梅里愛的短片。
追憶似水年華
盧米埃兄弟的兩部短片是《火車進拉西奧塔站》(L‘Arrivée d‘un train en gare de La Ciotat,1896)及《溜冰者》(Les Patineurs,1896)。鏡頭中的女性,穿着蓬鬆袖子的服裝,與展品相似。 而梅里愛的作品是《舞會之後》(Après le bal,1897)及《困難重重的就寢》(Le déshabillage impossible,1900 )。前者的女主角在傭人的協助下把衣服脫下,前往沐浴;後者是典型的打鬧劇,運用特效講述男主角睡前「衣服脫不完」的困難,脫下了一件後,另外一件又會莫名其妙地穿上。
播放這兩段影片的小熒幕旁邊,展出了一層又一層的內衣和外衣。雖然故事是虛構的,但觀眾看完後會覺得展品更真實,因為這些電影是 1890 年代和 1900 年代拍攝,影片中的服裝的製造時期與展品一樣。
展覽的尾端,在展場中央放置了一件約1900至1905年的高級訂製長裙,藍色的部分是用手繪的,一個又一個的旋轉型紋飾酷似梵高的《星夜》,令筆者想起最近香港公共圖書館詩詞比賽的冠軍作品:
雲幔卷星河,月暈烘天際。
晃漾流光動夜闌,藍靛陰沉氣。
鬱結幾回腸,孤抱誰能會。
憎命才情與世違,夢影生如寄。
(李裕韜〈卜算子梵高《星夜》〉)
展覽播放的最後一部電影,是《似曾相識》(Somewhere in Time,1980)。選擇這部電影的原因除了男女演員的服裝符合歷史真實外,戲服與展品相似。該片在香港上映的時候名稱翻譯為《時光倒流七十年》,在香港電影史上留下印記: 1981年、1982年於碧麗宮戲院上映200多日,打破了當時外語電影的上映紀錄。
1913年,普魯斯特的著作《追憶似水年華 》(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在法國出版。故事的主角咬了一口小蛋糕(madeleine),勾起他消失已久的回憶。而本次展覽採用《似曾相識》的片段,希望也能起到這個作用,引起觀眾的記憶,讓他們在看展時帶上一抹懷念的情感。同理,展品也往往會激發參觀者的回憶。筆者曾經在展場內,看到一位母親帶着女兒,一同看展覽;小女孩觀賞文物之際,聽着音樂跳起舞來。但願她日後再遇上類似的文物或歌曲時,一些美好的記憶會隨之而來。
註:
- 有關展覽前半段所播放的影片,見<銀幕上的法國百年時尚──從電影看服飾演變>。
- 該展覽的英文名稱為 The Adorned Bod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