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參加中醫會議之故,我再次來到我的第二故鄉──杭州,也再次踏足那充滿詩情畫意和歷史情懷的西湖。
西湖是在2011年被正式列入聯合國的《世界遺產名錄》。據聞聯合國評審團來到西湖考察時,有專家一臉疑惑的說,這類景觀在東歐可並不少見,為何能評為世界遺產呢?
如果套用人文地理學的觀念,如此想法就可就相當狹隘了。西湖固然有其地理環境上的特點,但更重要的,還是來自它背後的悠久歷史和故事。
是的,很少有風景名勝能像西湖這樣,在並不算大的空間裏薈萃了如此豐富的極致風景和歷史文化。在這裏隨便一座廟宇,一座小橋,乃至一座亭台,都是歲月滄桑的濃縮,見證過千百年的風雲變幻和悲歡離合。
由是之故,有形的靈山水秀背後是無形的人文風情,也形成了西湖的獨特氣質,成為唐宋以來中國文化的薈萃之地。可以説西湖就是一座中國文化的陳列館,每一處風景名勝都有自己的靈魂,這也正是其爲何令人如此魂牽夢繞。
繁華秀美背後的滄桑
雖曰西湖「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杭州更有「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柳永)和「地有湖山美,東南第一州」(宋仁宗)的美譽。但在此之外,這裏也是1座具有滄桑歷史的城市,曾經歷過多場戰亂,在湖光山色的背後,埋藏着多少慘痛的歷史記憶。
民國時代的鍾毓龍(1880-1970)曾做過統計,自後東漢獻帝至民國的1600年間,杭州城發生過大小戰爭30次,最為激烈的包括有北宋的方臘之變,明代常遇春攻打杭城等,而記錄最為詳細的,就是清代咸豐年間太平軍兩次攻陷杭州的戰役,亦即庚辛之役。
由此之故,明朝開始不少文學作品觸及杭州戰亂,揭露了宴樂浮華的表層下,埋藏了多少戰爭的苦痛記憶。例如明代開國重臣劉基(1311-1375)就有《悲杭城》一詩,借此憑吊元明之際杭州城的劫難,「憶昔江南十五州,錢塘富庶稱第一。高門畫戟擁雄藩,豔舞清歌樂終日。長夜風吹血腥入,吳山浙河慘蕭瑟。城上陣雲凝不飛,獨客無聲淚交溢」。
我們廣東也有一位文人黎遂球(1602-1646),有相關論述。他於明末時長居杭州,著有《西湖雜記》,除了頌美西湖之美,還收錄了兩首悲嘆時事的詩作——《湖上同胡小范夜飲坐中聽其家元戎敬仲與房都護占明盛談往事》。
題目中的兩位對飲者甚有來頭,一位抗後金有功,卻慘遭冤獄,之後流落江南,另一位是袁崇煥的部下,與他一起下獄,並遭嚴刑拷掠,在袁崇煥死後,遇赦放歸。西湖的煙波,在英雄的自述中,不是逍遙自在,而是傷心往事,以及很可能更爲慘淡的未來。
黎遂球後來投入南明的復國洪流,被授兵部職方司主事,帶領廣東兵馬救援贛州。隆武二年(1646年),城破殉難。查繼佐(1601-1676)為其所作的《傳》中,有如此記載,「甲申三月國變,公見所就義諸公,皆平日握手與深語者,益自憤痛苦,誓死為國講復仇勤王策」,此乃明亡前夕南方文士之悲壯寫照。
太平天國攻打杭州的庚辛之役也相當慘烈,給杭州城及周邊州縣造成了極大的傷亡,損失人口300萬,佔整體人口的80.6%。有縣人馮氏於咸同年間撰《花溪日記》,有如此描述,「被燒房屋十之七 ,沿鄉數里盡傷殘。被擄千余 ,死難被殺萬餘。魚池積屍 ,兩岸皆平 ,前後所陷市鎮 ,惟此為最慘」,如今湖光山色的西湖,往年也曾是生靈塗炭的修羅場。
不少杭州文人用日記或回憶錄等形式記載這兩次戰亂,以求保存自己一人一家的經歷和回憶,為這次戰亂留下歷史見證,其中以丁丙編撰的《庚辛泣杭錄》為代表,記錄詳細,台灣學者胡曉真教授對此書有專文分析。
有關太平天國的評論各自不一,立場分殊。但從戰亂角度,這場内亂對於人民帶來的苦難,無比慘烈,其中也包括對於文化古蹟的摧毀,例如炸毀了位於南京城外的大報恩寺。
大報恩寺建於明成祖時期,耗用錢銀數百萬,工匠10萬餘,工期長達19年,由時任南京守備的大航海家鄭和督造。寺內有殿閣20多座,畫廊118處,經房38間,居中更有一座高達近80米,美輪美奐的琉璃塔,數十里外長江上也可望見,素有「天下第一塔」之譽。
永樂時期,約有100多個國家的海外使臣到大報恩寺參觀,他們「見報恩塔必頂禮讚歎而去,謂四大部洲所無也」,由此報恩塔被譽爲「中古世界七大奇觀」之一。戲劇家湯顯祖在《登報恩塔歸騎望塔燈》一詩中曾發出如此讚嘆,「表裏山川盡,勝寄煙雲愜。江光日氣飲,世界空明攝」。
1856年,太平天國發生天京之變,北王韋昌輝擔心翼王石達開部隊佔據制高點向城內發炮,遂下令炸毀大報恩寺。區區一顆炮彈,一束火把,就將這座耗盡心力,佇立400多年的古蹟付之一炬。
這也只不過是戰爭禍害之冰山一角。
戰亂唯一的「正面價值」,就是激發出人們更為深刻的創作動力和反思素材。這在明末遺民群體的文學創作和史學論述中,尤其突出,而其中最具特色的,就是明末清初散文大家張岱的《西湖夢尋》。
這是一部通過追憶往日西湖之勝,既感懷身世,亦緬懷故國的清新小品。閲後再遊西湖,或許可以感受到湖光山色背後所蘊藏的別番滋味。
遊西湖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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