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談到,社會變了!機構碎片化!工作也朝着個人化的方向發展。近日在加拿大兩個主要城市,注意到計時工作的人非常多,受月薪的也沒有合約,都是零散的僱傭關係。因疫情而出現的在家工作,疫情之後並沒有減退的跡象(美國大學也有類似情況)。與香港和中國內地一樣,外賣非常普遍……「去中心化」,愈來愈成為現實。與此相呼應的,是科技的發展,也是加速了無中心的元宇宙趨勢。
社會變了,個人的處境也變了。最近在港大退休的徐詠璇,出版了一本書,收集了許多港大畢業生非常豐富燦爛的工作出路,與傳統的「對口就業」──讀什麼就做什麼、從一而終……很不一樣。他們的行業轉變,往往出人意表;他們從事的工作,卻又會是前所未有的。許多大學畢業的工作前景與他們的思想形態,都與我們熟悉的傳統很不一樣。社會不一樣,人也會不一樣!而這些變化,是根本的、全面的、不可逆的社會變化之必然結果。
上周提及,社會的公平意識,隨着社會的發展而演化。也可以說,社會的公平形態,與社會的公平意識,是相輔相成的。而社會的公平意識,與個人的處境息息相關。
重複一下,在古代封建社會,人們接受了等級森嚴的社會現實,沒有多少公平意識;雖然科舉隱涵公平競爭的意識。在傳統的工業社會,人們接受了弱肉強食的市場規律,接受了相對穩定的貧富懸殊階級社會,但也接受了自由競爭改變個人命運的公平意識。
社會劇變,不一樣的競爭!
現在進入後工業社會,個人的階級身份逐漸變得多變、莫測、複雜、模糊。收入的起跌、身份的變換、聲譽的升降,都已經變成生命中的常規。君不見:不論是娛樂界、體育界、工商界,大多新起的「明星」都是短暫的;長命的還是那些舊日的「天皇」。以上是筆者根據觀察的大膽推論,就教於讀者。
進一步推論,在後工業社會,競爭仍然是人生面對的主要現實。不過,競爭的結果,「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競爭的起點,也會是難以逆料。競爭的路途,也有無數的跑道,還可以自創跑道。到處都是新的機會、新的興趣、新的市場、新的科技、新的窗口。難怪年輕的一代,不在乎長工,不滿足於停留在一個行業,不滿足於同時只打一份工,不願意打工。對他們來說,任何終點,都是新的起點。甚至認為,不為自己設下終點,又何來新的起點?
必須說明,筆者經常指出的新的一代,轉工轉行當家常便飯,是觀察所得的現實,並非鼓勵年輕人追時髦而三心兩意。也必須說明,現實世界中,還是有一些人,一生埋頭一個行業,而做出不可或缺的社會貢獻,例如科學家、醫生。也有美術家、音樂家,或者終生從事,或者業餘努力,或者退休後打開新頁,都會有比較長遠的投入。
上面所說的種種,主旨還在教育。下面有幾點聯想,也是就教於讀者。
一、生涯規劃。雖然有不少朋友善意地為筆者作各種委婉的闡釋,筆者對此,仍然是耿耿於懷。第一、無論我們有怎樣的解釋,總是離不開英文的原文,Career Planning:生涯,是指職業生活;規劃,是指設下步驟達到目的。這顯然不符合學生將來面對的現實,對學生是誤導。既然有其他的解釋,何不改用其他的名詞?第二、官方的文件,申明「要讓學生盡早發現自己的志趣」。這只能適合於學生的天賦,大部分的志趣,是在生活中經過不斷的經歷而逐漸形成的,如何「盡早」?
未來生涯,無法預先規劃
經典的生涯規劃,學生填寫一份問卷,確定自己的性格傾向;然後把這些傾向,投射到有關的行業;意思是這孩子將來適合這種行業。這是過時的、缺乏科學根據的「先天論」。若學生又真的相信這就是自己的未來,而現實卻並非如此單向,豈非欺騙?現在許多學校也在各自設計變種,希望繞過經典的生涯規劃。何必讓學校為難呢?
總的來說,要學生預定未來的職業,而現實卻是變幻不定的;將來預定的不能實現,他們會覺得社會對他們不公平:「明明是我應該得到的,你們為什麼不給我?」多殘酷!
二、學生參差。最近有機會與一群初嘗教學的年輕人交流,他們普遍感到的難處,是學生程度參差。所謂參差,一是有些學生程度很低,難教!二是程度不一,如何教?這使筆者想起兩件事。其一,一名駐港機構的主管,孩子報讀一所國際學校。測驗之下,對方認為孩子英文程度低,不能收。這名主管覺得奇怪:「我帶着他在世界各地跑,所以英文不好;不就是希望你們教好他?」其二,一所小學,暑假前派成績表,有學生成績不佳者,遭其他同學揶揄;教師早有準備,帶備了紙巾,給他們拭淚。也就是說,司空見慣。這情景,健康嗎?
學會互融,營造公平意識
至今,還有不少學校,學生成績是排名次的,刻意要顯出高低。也有很多學校,學生按成績高低編班。這裏面有沒有公平的問題?編班的會說:「假如混合編班,很難教。」或者說「不按成績編班,對那些程度特別高的不公平」。傳達的訊息:學業成績唯一的成敗標誌,也是編班的唯一準則。於是,讓學生把成績看成是同學優劣的界線;也加深了成績對學生自我價值觀的騎劫。對成績差的,公平嗎?對成績好的,又有什麼好處?
也許,在不少教師心中,下意識地認為,學生就是有優劣,因此分等(不公平)是正常的,甚至認為這是學校教育的功能。即使在大學,也還有教師認為,學生的成績成正態分布(也就是兩頭低,中間高)才算正常。工業社會頂峰時期產生的教育制度,作為把人類分類分等輸入人力市場的機制,是理所當然,沒有人會覺得不公平。在後工業社會,學生未來將會在許多不同的跑道上完成他們的人生,在學校裏面被分類分等,就是對他們不公平。狹窄的正規學業,不是他們唯一的跑道。
於是「公平」的問題就浮現出來了。以往不覺得有問題的,現在需要重新想一想了。學生是否受到公平的待遇?課程是否對各類學生都公平?教師對不同學業表現的學生是否公平?家長對子女學業成績採的態度是否公平?如何對待正規學業以外的學生發展?等等。我們說一名學生是否受到公平對待,考慮的因素應該不一樣了。
三、公平社群。對學生來說,學校是他們經歷的第一個大社群。在這個社群裏面,公平對待每一名成員,是他們進入社會的重要準備。本欄曾經探討過香港學校裏面的SEN(有特殊需要)學生,以及非華裔學生。香港的學校普遍接受學生的多元化,是教育的一種進步。為了讓學生可以成為公平社會的一員,學校也應該成為各類成員共融的社群。
筆者難忘一個經歷:在任教的中學,失明學生與其他同學打成一片,不少成為摯友。這對整個學校的學生,都是終身受益的經歷。將來他們在社會上,就不會歧視有身體缺陷的成員。近年也看過不少學校,本地學生、非本地華裔學生、非華裔學生打成一片;這些學生,就不會把其他來源的社會成員,看成是「非我族類」。這樣的學校經歷,對未來的社會,是何等重要!
筆者在筲箕灣辦學,學生學業程度不高,進入大學是極少數。我們的一個口號:讓每一名學生都有機會上台給大家鼓掌!當年的老師與畢業生,致今不忘!雖然我們仍然努力讓學生考好公開試(當時的會考),那是不在話下。但是我們很明白,考好試不是教育的最終使命。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