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小學時,我從課本裏讀到張騫通西域和班超投筆從戎;從收音機裏學會唱《達阪城的姑娘》;在家裏聽長輩們談到盛世才和包爾漢。所以我很早就有到新疆去的夢想。
1987年夏天從美國回國講學,講課結束後,邀請單位依例請我在國內旅行兩周。前兩次我要求去新疆,都被婉拒了。這一次我又說想去,邀請單位爽快地同意了。八月中,我和妻子乘飛機到烏魯木齊,停留了三天,又飛到喀什待了四天。童年的夢想居然成為現實!
30年前的新疆和今天完全不可相比,當年我們在喀什機場的經歷就能說明。
離開喀什前,發現飛機的一隻輪子有問題,幾名技工修了兩個多鐘頭沒成功,天已經黑了。機場沒有照明設備,夜間不能起飛,於是乘客被送進大汽車去賓館過夜。已經裝進飛機的行李並不還給乘客,一身汗也無法換衣服。第二天一早,一架載着乘客的民航班機繞道來喀什,放下一隻輪子,立即重新起飛。新輪子很順利地換上了,也沒有測試就讓我們登機前往烏魯木齊。
30年來我多次到新疆,只因為我對她有一種痴迷。正是這種痴迷使我逐漸認識了新疆,並見證了她的變化。
哈密的小麥和哈密瓜
4,000多年前,一些說印歐語系語言,深眼眶高鼻梁的部落利用他們馴服的馬,從黑海北岸沿着歐亞草原向東移到阿爾泰山脈北麓。其中一支翻過阿爾泰山,南下到新疆北部的草原;他們被考古學者稱為吐火羅人。繼而,一部分吐火羅人向東南移動到河西走廊──漢文史書稱他們為月氏人。
在哈密附近的巴里坤草原上有一座3,200年前的石結構,裏面發現不少陶器,還有已經碳化的麥粒; 學者認為這裏可能是吐火羅人(月氏人)的王庭。吐火羅人把西亞的小麥帶到河西走廊,因此中原地區才有了小麥。這是人類文明史中的大事!
哈密素來是絲綢之路上的要地。今天無論是乘火車或是走公路,哈密仍是從內地進出新疆的必經之地。
公元14-15世紀,哈密屬於東察合台汗國,由成吉思汗的後代統治。明永樂建都北京後,需要同時面對瓦剌(西蒙古)和退回蒙古高原的北元政權。他於1402年封哈密的蒙古統治者為忠順王;明代中葉,哈密的蒙古統治者改信了伊斯蘭教。清初,西蒙古準噶爾部崛起,先在南疆消滅了東察合台汗國貴族所建的葉爾羌汗國,繼而在蒙古挑戰清朝的權威。當時處於兩大勢力之間的哈密王決心依附清朝,派專使朝見康熙,並呈獻甜美的瓜果。康熙把這個新疆特產命名「哈密瓜」,並封獻瓜者為「世襲王公」。
雖然哈密的情勢一向複雜,哈密的王統卻持續了233年;第九代哈密王1930年才被馮玉祥逐出王宮。今天,重修過的哈密王府是重要的旅遊景點。
比哈密王府更廣為人知的是哈密瓜。對這個來自全國的美譽,哈密之西大約200公里的鄯善的瓜農們心裏並不甜美──我在鄯善參觀瓜田的時候,有瓜農告訴我,哈密瓜的主要產地是鄯善!
吐魯番的人口來源和古代文書
早期吐火羅人到達新疆東北部的草原後,有一部分人又到了吐魯番、鄯善、焉耆、庫車等地,成為南疆沙漠邊緣最早的居民。
吐魯番地區是天山東部山間盆地,氣候炎熱但物產豐饒,幾千年來一直是人口聚集的農業和商業地區。西漢時,這裏是吐火羅人所建的車師國,都城交河距今天吐魯番市區大約十公里。我曾經兩次去交河故城遺址,兩千年後還能看到它的輪廓,據此估計當時人口可能接近一萬。魏晉南北朝時期,大批漢人為逃避戰亂而進入吐魯番地區;不少北方遊牧民族的人口也來到這裏。公元450年,車師國為柔然所滅;吐魯番先後由四個漢人家族統治,統稱高昌國。640年,唐滅高昌國,在吐魯番設安西都護府。但來自南方的吐蕃人後來也曾統治過吐魯番。
古代從敦煌到波斯的絲綢之路有北、中、南三路;吐魯番是北路與中路的重要樞紐。公元4-9世紀,絲綢之路上最活躍的粟特人大量聚集在吐魯番;他們把祆教、摩尼教和景教帶到吐魯番,然後再由這裏傳到蒙古高原與河西走廊。
公元8世紀,遊牧在蒙古高原的回紇(8世紀末期改稱回鶻)人通過與粟特人的接觸,放棄了薩滿教而轉信摩尼教,並且根據粟特字母創造了回鶻字母。由於回鶻人素來與唐親善,頗為熟悉漢文化,所以在創造回鶻文時,他們沒有採用粟特文自右向左橫寫的方式,而是模仿漢字自上而下直寫。
9世紀中,回鶻人受到來自蒙古高原之北的黠戛斯人的攻擊而逃逸。一部分南遷到河西走廊;另一部分西遷到吐魯番地區,取代尊奉佛教而漢化的高昌國,建立了信奉摩尼教的高昌回鶻王國。之後,高昌回鶻又逐漸由摩尼教轉信在這一地區根基深厚的佛教。此外,9世紀中葉另有一批回鶻人遠遷蔥嶺(帕米爾高原)之西,與早前來到的突厥葛邏祿部結合,並開始和說波斯語信奉伊斯蘭教的薩曼尼王朝交往。
10世紀後半葉,中亞地區的回鶻人大多放棄了遊牧,改為定居農耕,並且建立起尊奉伊斯蘭教法的喀喇汗王朝。此後,他們以喀什噶爾(即喀什)為中心,逐漸向東擴展。大約同一時期,尊奉佛教的高昌回鶻王國也逐漸西擴,轄有今日烏魯木齊、焉耆、庫車、阿克蘇等地,並一度佔領和闐及喀什。
喀喇汗國先是向佛教地區葉爾羌(莎車)與于闐(和闐)發動聖戰,於11世紀初獲得勝利,繼而又進攻高昌回鶻王國。12世紀初,新疆說東伊朗語、漢語和吐蕃語的人口都被回鶻人統治,逐漸改說回鶻(元時寫作「畏兀兒」;清末稱為「維吾爾」)語。12-14世紀,契丹人耶律大石所建的西遼,成吉思汗統御的蒙古先後統治新疆,高昌汗國也先後為它們的屬國。經過幾個世紀的征戰與交融,新疆的人口於16世紀全面伊斯蘭化。
今天,吐魯番地區有古代絲綢之路上多種文字(吐火羅文、漢文、粟特文、摩尼文、吐蕃文、回鶻文)的寫本。不同的民族、語言、宗教和生活方式在這裏交匯過;今天吐魯番的人口和文化正是反映這一歷史過程。
烏魯木齊的二道橋與老學者
烏魯木齊是蒙古語「美麗的草原」的意思;它在唐朝時稱作「輪台」,清朝末年和民國時期叫「迪化」。烏魯木齊之北適於遊牧而不宜於農耕,因此它的居民時有變更。唐代以烏魯木齊為北庭都護府,控制唐代西域的北方疆土。
過去的30年間我到過烏魯木齊九次。1987年之後,每次都能看到烏魯木齊的變化。烏魯木齊的進步不只表現在新飛機場,高樓大廈和五星酒店,它發展的一個重要指標是在維吾爾族人口集中的二道橋附近。第一次去的時候,二道橋附近有很多賣羊肉串的攤販,大巴扎裏賣的多是尼龍襯衫、膠鞋之類的生活用品。後來二道橋附近有了大劇院和歌舞廳;大巴扎改建成了「新疆國際大巴扎」。2011年夏天,我在二道橋大劇院的餐廳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飯,在解放南路還見到一家很現代的土耳其產品專賣店和一家親努爾蘇丹品牌服裝店。
從這些變化我深切體會到,經濟開放和社會寬容是建設新疆的最佳方針。另一方面,我也知道,新疆自1884年建省之後,在整體發展的潮流中,也頗有過一些風浪。
在風浪中,有一位堅守崗位,潛心學問的學者是我的好朋友──2018年初剛離世的突厥語文專家陳宗振教授。上世紀50年代他在北京學習維吾爾語文,後來到烏魯木齊從事維吾爾語文及其他突厥語文的研究。他和其他學者們花了多年心血,推出一套以拉丁字母標寫現代維吾爾語的文字,類似於近100年來的土耳其文和當代的阿塞拜疆文、土庫曼文和烏茲別克文。文字改革的工作因為文革而出現過反覆:這套拉丁標音新文字曾被自治區認可,並在小學裏使用了好幾年,但後來政府又放棄它而恢復以阿拉伯字母標音的維吾爾文。
因為文革的變動,陳先生本人有幾年在南疆一個縣裏擔任漢語及維語翻譯。由於他有這段歷練,維族知識分子莫不稱讚他的維吾爾語說得流暢、精準、地道。但他的學術成就並不在翻譯學,而是突厥語族各個不同語文的歷史演變和橫向比較。他曾經發表很多著作,並且在80多歲的年紀,出版了一部70餘萬字,厚達600頁的《維吾爾語史研究》。陳老先生全家在新疆生活多年,為新疆做出了貢獻;他的品德與學問將流芳千古!
我到新疆去──從夢想到現實(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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