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小學舉行「南京大屠殺」紀念活動,向一年級學生播放教育局建議的教材影片,結果令部分學生驚慌嚎哭。事件引起廣泛的討論,不過除了因為臨近選舉引起抹黑政府的陰謀論之外,意見多集中於追究責任誰屬、如何按照學生程度篩選教材及因材施教,合乎情理地完成愛國主義的教學任務。說到底,還是專業判斷的關鍵課題。
教育是關乎社會發展和下一代成長的百年大計,它的核心理念、具體教材設計和策略運用等,必須有專業的要求。至於對族群的歸屬感和血濃於水的愛意,其實關乎國民對時局的觀感及掌權者的管治方略。
在古代,「作之君」、「作之師」(註1)合二為一,被視為統治者的神聖的擔當。不過現代社會傾向於政、教分途發展,「政統」與「道統」是不同的功能角色──前者經營庶務,統領當下;後者化民成俗,志在春秋。當然,在水深火熱之際,匹夫有責,教育亦須擔當族群安危的責任,不過仍須恪守專業的原則。
如果放下「追究責任」和「技術處理」等問題,從教育專業角度檢討這次事件,以下的問題必須好好面對。
教學的自主權面臨壓力
事件發生後,輿論詰問學校為什麼播放大屠殺的血腥紀錄片給小學一年級的學生看。官方最初的說法是,戰爭的苦難和日軍的暴行都是不能迴避的歷史事實,希望各界信任教育專業和教師的引導,不要被片面的言論誤導。後來略改口風,說當局只是提供教材,學校和教師有自主權決定如何教學。
不過有教育界人士指出,過往教育局會「跟進」不跟從建議執行任務的個案(註2),造成了唯命是從的效應。中、小學生由上而下「一刀切」的歷史教材,更顯出不平凡的權威性,個別教師更無話語權。不難想像,照本宣科的背後是一種順從的慣性。歸根究柢,是壓力之下的反應,教育的專業精神備受委屈。
事有湊巧,上海震旦職業學院一名教師12月14日在課堂上講述南京大屠殺歷史時,質疑「日軍屠殺30萬人」沒有數據支持,並建議放下仇恨、反思戰禍。後來有學生把教學現場的錄影發放在網絡上,結果那位教師落得被解雇的下場。如果教育專業的存疑與反思跟愛國主義的旋律不咬弦就要受懲罰,教育專業的自主權還有保障嗎?
相關教材的敘事風格
肇事的教材是香港電台的《世紀長征》第28集〈共赴國難 南京大屠殺〉。其中有關日軍屠殺平民的片段有這樣的旁述:
「日軍佔領南京那天起,南京城實際上就已經變成了血腥屠場。從放下武器的俘虜,到和平的居民,從70歲、80歲老人到出生剛幾天的嬰兒,都成為日本的屠殺對象……南京城已成為一座人間地獄。30萬手無寸鐵的中國人慘遭殺害。」
作為傳媒的文字,一些突出主題的誇張渲染本來無可厚非,不過像「『實際上』就已經變成了血腥屠場」、「都成為『日本』的屠殺對象」、「南京城已成為一座『人間地獄』」這些語帶修辭的描述與歷史教材的要求實在有很大的落差。如果真的採用,教師的專業提醒和疏導是不可或缺的。
此外,更值得注意的是,該集剪輯的紀錄片一方面揶揄當時的國民政府草率抗日,另一方面表彰蘇聯派出飛行隊和大約500人的代表團幫助中國抗日,並提及幾年後中國軍機飛到日本領空投下郭沫若撰寫的文宣傳單。
這樣回顧中國的抗戰史,無論在取材和敘述風格上都與香港的中國歷史教科書有很大差別。看到影片末尾「鳴謝中央電視台」,終於明白主題化的處理手法其來有自。面對這些差別,推廣活動的教師都能好好消化,以專業精神把它融合在我們的教學常態裏嗎?
回顧戰爭苦難的後續思考
愛國主義與普世價值之間並非無縫接合,以戰爭為課題的愛國主義教育應以怎樣的願景作為教學的目標?
在戰爭的慘痛回顧中,如何調節同仇敵愾的少壯激情,以國際視野燃點建設和平社會的曙光?
十年河東,十年河西,愛國標竿的高度、熱情的深度可能隨着內政與外交政策有所調整,我們要給青少年植入怎樣的「外敵」形象?推行「愛國教育」期望青少年面對曾經是敵人的「野蠻國家」或人民應有怎樣的態度?
有怎樣的預期,就要有怎樣的教學設計。這些設計必須由具備專業素養的團隊完成。今年惹起的孩子哭聲,正好提醒當權者要回歸現實,讓教育界的專業人士參與其事,徐圖後計。
教育與宣傳的分野
香港回歸前後,「公民教育」是基礎教育體系裏的非正規課程,之後的「國民教育」演變成社會事件,未底於成。到了當前的局面,進階版的「愛國教育」雷厲風行。
其實三者的理念、內容和風格都有所不同:「公民教育」強調公民與社會的普遍關係,比較着重普世價值;「國民教育」強調國民與國家的關係,較着重身分認同,特殊性較強;至於「愛國教育」,不單具有歸屬的特殊性,更有激情的傾向性。
其實帶有激情傾向的傳意活動嚴格來說只能算是「宣傳」或者「運動」,不能算是「教育」──我們「愛」一個對象,不是以教材或資訊教出來的。或者有些人認為教育與宣傳並無二致,不過稍作比較,兩者在許多方面都有所不同:
經典的啟發
以回憶族群創傷的方式凝聚歸屬感是當前所謂「愛國教育」的命意所在。其實這只是臨危受命的急就章。過去式的回顧要植根於庶民心裏,必須具備一個自覺的前提──這是我的國、這是我的家!
如果我們還覺得孔孟之道有助於提升國民(包括庶民與當權者)素質的話,孟子與齊宣王以下一番對話值得我們好好思量:
孟子告齊宣王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
王曰:「禮,為舊君有服,何如斯可為服矣?」
曰:「諫行言聽,膏澤下於民;有故而去,則君使人導之出疆,又先於其所往;去三年不反(返),然後收其田里。此之謂三有禮焉。如此,則為之服矣。今也為臣,諫則不行,言則不聽;膏澤不下於民;有故而去,則君搏執之,又極之於其所往;去之日,遂收其田里。此之謂寇讎。寇讎何服之有?」(註4)
註:
1. 《尚書・泰誓・上》
2. 見2021年12月15日《明報》
3. 「民免而無恥」、「有恥且格」:《論語・為政》:「子曰:『道(導)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導)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
4. 《孟子・離婁・下・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