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小學時,每天放學後,回到家中,耳畔經常聽到的,正是收音機傳來的粵曲,那是母親最愛聽的。小小年紀,感到歌曲悅耳動聽,往往會隨着播放的樂曲,邊聽邊唱,鸚鵡學舌,自得其樂。偶爾,也會陪同母親,到附近屋村的戲棚觀看粵劇。
台上生旦淨丑、唱做唸打……台下的我,似懂非懂,開始步入粵劇的天地……
2019年,因緣際會,我訪問了榮鴻曾教授。上世紀70年代初,他為了撰寫粵劇的博士論文,兩度回香港學習和搜集資料。就因為這樣,他認識了「頭架」麥惠文,而且從他身上學會了很多粵劇音樂的知識。
前一陣子,得知香港粵劇學者協會,將會為麥惠文老師出版《麥惠文粵曲講義:傳統板腔及經典曲目研習》。協會的會長湛黎淑貞博士指出,麥老師多年來,一直從事粤曲教育,無論在名家唱腔特點、粵曲板腔研究或曲式分析上,都極為專業。謝謝湛太穿針引線,我們邀約到麥老師做專訪。
訪問那天,我們一行幾人,在雨中,匆匆走到銅鑼灣大坑道。在麥老師的家中,就從他小時候開始聊起……
自小習琴愛音樂
麥惠文老師,台山人,出生於1935年,是個華僑子弟。那些年,很多台山人移居海外,遠赴美國謀生,其父親也不例外。「當時鄉間有很多親友在費城居住,在當地辦了一家龍鳳酒家。」父親卻不幸於1939年在費城逝世。
他喜歡音樂,始於小學時代,其啟蒙老師,原來是他的小學體育老師,「這位老師精於揚琴和小提琴,當時我就讀四、五年級,只有10歲左右,很喜歡聽他演奏揚琴。」後來,他學習打揚琴,卻發現要顧及調較多條弦線的音準,感到十分困難,所以最後學不成。然而,對於拉奏小提琴,他卻感到得心應手,遂專注於學習小提琴。
他從小自學樂器,從內地家鄉來到香港時,在旺角的兼善學校念書,已能演奏得似模似樣。
「那時,我的堂兄也是小提琴樂手,但他身體不佳,需要長期休養,不能經常演奏,我因此有機會借用他的樂器,多加練習。」初中時,他曾跟隨演奏西樂的夏文山老師學習了一段短時期。
當時,陳非儂和陳天縱(陳笑風父親)、陳景澄於土瓜灣開辦粤劇學院,「我經常在學院的天台練習小提琴,還碰到過陳笑風,他也在練功……」最初,他因為興趣而學習音樂,後來為幫補家計,大約在13歲,便非正式地加入戲行,任伴奏樂師。「我第一次賺取金錢,就在酒樓私人的『唱局』中擔任樂師……」
「我的音樂師父陳厚,住在尖沙咀山林道,跟名伶張月兒是鄰居,我跟他學小提琴,楊麗紅為張月兒的關門弟子,她也常到師父家玩,也叫我『師兄』……」
其後,他和兄長一起參與伴奏,成為學院的基本樂師。「其他樂師還有江牛,他比我年長一至兩歲,還有宋錦榮,比我少一歲。」由於父親早逝,家境不佳,初時,他以半工讀的形式,同時兼顧學業和伴奏工作,後來念至中二便輟學,從此走上粤劇伴奏之路。
「一路走來,我靠的就是華光師父賞飯吃……」所謂飲水思源,麥老師談到早年入行的經歷,說出了心底話。
兒童戲班任「頭架」
「我早年加入的戲班,就是『人之初』劇團,擔任「頭架」(音樂領導),與一班『老倌仔』合作。」
「人之初」劇團是一個職業班,由編劇盧山、樂師簡仲堂和演員陳夢醒三人成立,盧山擔任班主,於1954年4月4日(兒童節)面世。劇團以30位4歲至14歲的兒童為主要演員,演員先後有小千歲(後改名文千歲)、小南紅、白鳳英、白豔紅、黃嘉華、黃嘉鳳、小上海妹、小白雪仙、雷靄然等,故被行內稱為「神童班」,當時被譽為「香港開埠百年創舉,粵劇有史以來奇跡」。該劇團自成立後,演出不斷,頗受歡迎,但到了1955年中,演出活動已逐漸減少,至1956年5月停辦。
「當時,我每天的日薪有5元,收入已相當不錯!」他笑着說。
作為「頭架」,麥老師目睹了這幾十年間粤劇音樂拍和的變化,例如樂隊所用的樂器,改變甚大。「以前,幾乎全部採用西樂,主要有小提琴、色士風、電結他、夏威夷結他……甚至有喇叭。」
「後來,內地流行用中樂拍和,以高胡作領奏,我們也受到影響,學習拉二胡……」
他年少時,曾加入「仙鳳鳴」,那是四大名劇的年代,劇團採用全中樂拍和,「我很喜歡大腸叔(朱剛毅),他也很疼愛我。我加入戲班後,就跟隨他們學習,以中胡拍和,自那時開始,我便覺得音樂要多層面、多元化,並不單純只用小提琴演奏。」
他指出,「前輩尹自重先生在上海擔任薛覺先頭架的時候,首先採用小提琴作伴奏樂器。」多年來,似乎無人特別查證採用小提琴的原因。也許,採用小提琴作領奏與其音色及音域有關,因小提琴在粤曲低音部分的拍和幫助很大。而二胡只有二條弦,有些低音已演奏不了,但小提琴則能演奏。「至於以高胡作粤曲拍和的歷史亦不長,差不多亦是始自尹自重改用小提琴的年代。」
「二胡本叫南胡,是紹興戲專用的樂器,前輩呂文成先生將之改良,內弦仍探用絲弦,但把外弦換了鋼弦,將它的定弦調高,演奏效果遂變得與小提琴相若。」呂先生擅長作曲,如高胡曲《步步高》,表現了樂器的特性,演奏別具韻風,為其代表作。
他繼而指出,「以前頭架領奏有小提琴及二胡,一個小提琴或二胡、兩支色士風,和一個結他,已差不多已組成整個伴奏樂隊。現在的樂隊,則主要有小提琴、揚琴、阮、大提琴,笛子及琵琶等。」
頓了一頓,他接着說:「現時,阮已取代了色士風,其實,這個變更亦是由我發展出來的。我年青時曾彈奏琵琶,有位朋友嘗試以舊式電話聽筒裏面的收音咪藏於琵琶內,再將之接駁擴音器,令琵琶的聲量擴大不少。」
話說有一次,「仙鳳鳴」在佐治公園演出,他負責用中胡伴奏,「細腸」(朱兆祥)則彈奏大阮,「因伴奏音樂音量太小,於是我拆了本來安裝於琵琶的收音咪,再裝配至大阮內,使其音量大增。後來為改善樂音欠缺音尾的問題,黃一鳴遂靈機一觸,將大阮的組件改裝,例如將電結他的拾音器安裝在大阮的琴面上,經過多年發展,其音色則介乎低音大提琴和大提琴之間。」談及粤劇伴奏音樂的發展,麥老師娓娓道來。
緣起不滅「大龍鳳」
麥老師參與粵劇行業,曾跟不少老倌合作,「我初時參加的,多為落鄉班,未必由大老倌擔綱演出。後來,累積了不少演出經驗,與名氣較大的老倌合作的機會多了,例如羅家權,那時與他在茶果嶺演神功戲,第一齣合作的粵劇是《生妲己與紂王》,他戴上手套和面具演出,演唱時聲音十分宏亮高亢。此外,我非常欣賞白玉堂(三叔)的台風,特別是《大審》和《黄飛虎》等戲……我也和石燕子合作過一段頗長的時間,他在中型班和神功戲的演出十分活躍。」
可是,在眾多大老倌之中,他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麥炳榮(六哥)。「有一次,碰巧麥炳榮需要樂師操曲,我便開始跟隨他當音樂伴奏,長期任擔任他的私伙頭架。」麥炳榮和鳳凰女的「大龍鳳」劇團,一直以馮華任頭架,容彰業當掌板。「直到有一次,馮華答允了陳錦棠和蘇少棠擔綱的『錦添花』於正月演出,不能參與『大龍鳳』的演出,於是麥炳榮找我頂替當頭架。從此,我正式進入大班,開始與六哥長期合作,直至他逝世為止。」
在「仙鳳鳴」時,麥老師追隨音樂前輩,邊做邊學,學習了很多有關樂理、撰曲的知識。加入「大龍鳳」劇團之初,他撰寫了《蠻漢刁妻》,由鳳凰女主唱。其後,他也曾為麥炳榮撰寫《燕歸人未歸》(1974)的主題曲《燕歸遲》,「作曲時,我要遷就鳳凰女和麥炳榮的音域,例如需要編撰多些低音,給六哥演唱。」
「我當時還年輕,如果沒有麥炳榮的提攜,便沒有後來的我。六哥對我非常信任,於我來說,『如兄如父』……」於這位前輩,他心存感激。
「大龍鳳」之外,他曾任音樂領導的劇團,還有「興中華」、「碧雲天」、「慶紅佳」、「錦添花」等。「除了芳豔芬提早退休外,我幾乎跟所有的大老倌也合作過……」除了在香港,他也曾走埠,遠赴美加等地演出。
1970年初,戲班班務淡靜時,歌壇則十分興旺。戲班和歌壇不同,戲班演員未必會參加歌壇,而參與歌壇的人,亦未必會投身戲班。麥老師曾經歷戲班與歌壇的三起三落,他坦言,「戲班衰落時,我便往歌壇工作,當年,我曾奔走往返於九龍與港島之間,擔任兩個歌壇的音樂領導……」歌壇衰落後,他便恢復參與戲班的工作。
「後來,我逐漸減少戲班演出,將大部分時間投放於教學工作,藉以培養下一代。」麥老師認為前傳後教,作育英才是當前急務。
粵劇教學在八和
1979年,香港的粵劇界尚未推出正式規範化的粵劇課程,為此,當時八和的理事梁漢威和康樂主任麥惠文,於是提出籌辦粵劇課程的建議。
他們得到主席黃炎及一眾理事支持,成立了粵劇訓練學校籌備委員會。為此,麥老師專程走訪廣州,「我曾與陳笑風、羅品超等聯絡,發現內地的粵劇訓練課程,仍屬個別教授的師徒模式,並無系統化的教材可供借鑑。」於是他又請教當時在香港中文大學研究粵劇的榮鴻曾教授,徵詢其對編排課程的意見,希望傳統藝術能與現代教學模式互相結合。
「當年學院建校的創辦構思、課程提議等,皆由我草擬,構思的草稿亦已轉贈八和收藏。」在大家努力下,首個屬於香港的粵劇演員培訓課程終於在1980年初正式誕生。
據麥老師憶述,「1980年1月15日八和粵劇學院正式成立,八和會館第一次召開記者招待會,也始於這次八和粤劇學院招生,發布會吸引了40餘名記者出席,我實在很感謝新聞界對學院的支持。」
「外界對學院招生的反應非常踴躍,吸引了好幾百人報名,可見粵劇課程是有巿場的。任大勳、我和梁漢威負責面試工作,學員年紀平均都在20歲以下,對粵劇藝術充滿熱誠。」當時八和院址設立於亞皆老街,面積比較小,約有800呎,最後他們挑選了百多人入學,只開設夜班。
當時的粤劇學院由黃炎任院長,梁漢威任副院長,而麥惠文為校務主任,任大勳則為教務組成員。
「任大勳負責安排演科課程,我則負責安排唱科課程,聘用了王粤生及劉兆榮任教。」
「對於剩下未能入讀的人,我們感到十分可惜。半年後,開辦日班,鼓勵初時未被揀選的人加入。當年1月份的學生有衛駿英和廖國森……6月份加入的,則有蓋鳴暉和鄧美玲等。」課程結束後,不少學員仍不斷尋師學藝,繼續提升個人技藝,至今不少已成為粵劇界的中流砥柱。
「一年後,劉兆榮因加入藝術中心任教而離職。我也要兼顧行政,以及參與『大龍鳳』戲班的演出,分身乏術,故只能兼教。」這情況維持了4年,期間栽培了許多現時活躍的音樂人員,然而,學院舉辦了數屆較完整的培訓課程後,便因裝修及其他問題而停辦了。
直到1995年,在八和主席汪明荃的籌劃下,於1996年與中文大學校外課程合辦「粵劇培訓證書課程」。其後八和會館再與香港演藝學院合作,舉辦同類型粵劇培訓課,至2004年止,麥老師一直都擔任課程的音樂導師。
「自麥炳榮、鳳凰女和鄧碧雲等名伶過世後,我在戲班的『人情債』減少,便有空間作其他發展。」1998年,麥老師通過盧景文校長的面試,轉職香港演藝學院,被聘為一級導師。1999年香港演藝學院開辦日校,班務擴充,他升任為課程主任,職級相等於講師。
「在演藝任教期間,我曾籌畫了不少活動,帶領學生衝出演藝,到新光演出折子戲,其後還到過廣州、北京,甚至遠赴德國交流。」他在演藝任教了11年,於2008年退休。
退而不休育英才
退休後,麥老師在八和會館「普福堂」開辦的私人拍和班,開班授徒,因為有不少學中樂的都想學粵曲伴奏,一直教到今時今日。
對於普福堂,他細細道來,「這個『粤劇樂師會』,其前身是一個粵劇音樂香港分會音樂組的組織,由一班粵樂名家尹自重、林兆鎏、王粵生、容彰業等發起成立,至1953年,正式歸屬香港八和會館音樂部,且於1955年,開創了自己的會址。我們聯結一班同業,在香港默默耕耘,發展至今,已有60多年歷史。」
麥老師自小入行,從事粤劇音樂工作超過半世紀,「經驗是靠累積的,以前拍和要靠悟性,我很幸運,可以追隨名師學習小提琴,又跟到曲壇的師傅在歌壇工作,有時甚至得到歌伶的指點。」他強調「普福堂精神」,就是「飲水思源、切勿忘本」。
為慶祝普福堂成立60周年,「我們在2014年6月,舉辦了一個粵曲籌款演唱會,籌得百多萬……」
「一直以來,我的生活,無論衣食住行,靠的就是粵劇音樂,我也希望為這個行業盡一點力。我開辦粵劇粵曲伴奏班,訓練樂師,但願憑藉自己的經驗和知識教導學生,就能力所及,盡心去做。」
麥老師的新書即將出版,香港粵劇學者協會已訂於2023年3月25日,在中央圖書館舉行麥惠文粵曲講座:「歌情曲韻縱橫談」暨《麥惠文粵曲講義:傳統板腔及經典曲目研習》新書發布會,既有名家講座,又有示範演出,好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