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毛澤東贈書田中角榮《楚辭集注》談起

今年9月29日，是中日邦交正常化50周年的日子。1972年9月為了此事訪華的日本首相田中角榮，即使日後他遇到再多的人生風雨，起碼在中國人心中，田中已經歷史留名，稱得上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了。

田中訪華還有一段著名的插曲，話說1972年9月27日，毛澤東在中南海的書房裏會見田中角榮，臨別之際，毛澤東突然把書桌上攤放着的6本書收攏起來，對田中角榮說道：「這套書是送給田中首相的禮物。」這套書便是《楚辭集注》，是南宋朱熹研究《楚辭》的力作，最早的版本據說是由朱熹的孫子及家人刊刻的，清代乾隆年間收入《欽定四庫全書》，文獻價值可見一斑。

毛澤東「隨手」送書給外賓 ?

有趣的來了，從當年《人民畫報》刊登的照片或官方發放的圖片，都可見這6冊《楚辭集注》是「散修修」的，不是包裝好像禮物的樣子，田中收禮也不忘用力握了握毛澤東的手，似有點意外的樣子。他送什麼給毛澤東呢 ? 是日本現代名畫家東山魁夷的風景作品《春曉》，喻意日中之間明媚的春天開始了。

毛澤東為什麼「隨手」就送田中角榮《楚辭集注》呢 ? 是臨時把正在閱讀的書送給外賓嗎 ? 美國總統尼克遜還沒有這個待遇呢！

多年以後，這個謎由外交部禮賓司前參贊馬保奉揭開，他指出，毛澤東向田中角榮贈送《楚辭集注》，「似與田中在中方歡迎宴會上就日侵華戰爭謝罪使用『迷惑』一詞有關」。

「迷惑」一詞中日不同解釋

按中文和日本漢字都有「迷惑」一詞，但意思是兩回事。日本漢字的「迷惑」平假名是めいわく，拼音是mei waku，意思是「添了麻煩」。田中在宴會上致辭，翻譯成中文，意思如下：「遺憾的是，過去幾十年間，日中關係經歷了不幸的過程。其間，我國給中國國民添了很大的麻煩，我對此再次表示深切的反省之意。」其中的「添了麻煩」就是用日文「迷惑」一詞。

田中這樣說，不能令毛澤東滿意，中國人也不會「收貨」。馬保奉回憶毛澤東指出：「年輕人堅持說『添了麻煩』這樣的話不夠份量。因為在中國，只有像出現不留意把水濺到婦女的裙子上，表示道歉時才用這個詞。」

熟諳古籍的毛澤東，知道宋玉的〈九辯〉有「慷慨絕兮不得，中瞀亂兮迷惑」( 憤懣至極不能抑制，心惑神迷無法平靜 )之句，便想讓田中知道「迷惑」在中國是什麼意思。

毛澤東看似不經意拿朱熹的這套《楚辭集注》送給田中的原因，還因為「集注」本身就是給另一套書做解釋的，而不同的詞註釋不同，詞的意義就不一樣。在《楚辭集注》裏輯錄宋玉的作品〈九辯〉，「迷惑」就有兩種不同的解釋，即「心惑神迷」或「迷失方向」，毛澤東贈《楚辭集注》是暗示田中角榮應該了解中國人對「迷惑」的解釋。

之後，日方接受了中方意見，在雙方發表的正式文件中改為：「日本方面痛感日本過去由於戰爭給中國人民造成的重大損害的責任，表示深刻的反省。」

《楚辭》是辭賦之祖

說到《楚辭集注》，不妨分享家父的小故事。由於小時候飽受戰火離亂之苦，家父對印象中的日本人素無好感，那天聽新聞報道說中日恢復邦交、毛澤東送《楚辭集注》給田中角榮，他卻感到很高興，還興沖沖跑到書店要買一套，看是什麼了不起的好書。

興許是家父風風火火的性格不能等，買來的是1963年中華書局出版的《楚辭集注》影印版，比田中訪華還早9年 ! 翻查資料，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有出版平裝版的《楚辭集注》；而日本有「古書屋」 ( 舊書店 ) 光和書房網上售賣類似毛澤東送給田的線裝影印版，索價高達67200日圓。

筆者記得求學時代，《楚辭》作為辭賦之祖，不同的國文老師都會選讀一兩首，基本上全是屈原的作品，不會是宋玉或其他人，主要是〈九歌·國殤〉、〈九章·橘頌〉或〈哀郢〉等，讀畢自能體會屈原愛楚之心和流放的憤懣，附錄如下：

〈九歌·國殤〉

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
凌餘陣兮躐餘行，左驂殪兮右刃傷。
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
天時懟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爲鬼雄。

〈九章．橘頌〉

后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
深固難徙，更壹志兮。綠葉素榮，紛其可喜兮。
曾枝剡棘，圓果摶兮。青黃雜糅，文章爛兮。
精色內白，類可任兮。紛縕宜脩，姱而不醜兮。
嗟爾幼志，有以異兮。獨立不遷，豈不可喜兮？
深固難徙，廓其無求兮。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
閉心自慎，終不失過兮。秉德無私，參天地兮。
願歲並謝，與長友兮。淑離不淫，梗其有理兮。
年歲雖少，可師長兮。行比伯夷，置以為像兮。

〈哀郢〉

皇天之不純命兮，何百姓之震愆。
民離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東遷。
去故鄉而就遠兮，遵江夏以流亡。
出國門而軫懷兮，甲之朝吾以行。
發郢都而去閭兮，怊荒忽之焉極。
楫齊楊以容與兮，哀見君而不再得。
望長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
過夏首而西浮兮，顧龍門而不見。
心嬋媛而傷懷兮，眇不知其所蹠。
順風波以從流兮，焉洋洋而爲客。
凌陽侯之氾濫兮，忽翱翔之焉薄。
心絓結而不解兮，思蹇產而不釋。
將運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
去終古之所居兮，今逍遙而來東。
羌靈魂之慾歸兮，何須臾而忘反。
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遠。
登大墳以遠望兮，聊以舒吾憂心。
哀州土之平樂兮，悲江介之遺風。
當陵陽之焉至兮，淼南渡之焉如。
曾不知夏之爲丘兮，孰兩東門之可蕪。
心不怡之長久兮，憂與愁其相接。
惟郢路之遼遠兮，江與夏之不可涉。
忽若去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復。
慘鬱郁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含戚。
外承歡之汋約兮，諶荏弱而難持。
忠湛湛而願進兮，妒被離而障之。
堯舜之抗行兮，瞭杳杳而薄天。
衆讒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僞名。
憎慍惀之修美兮，好夫人之慷慨。
衆踥蹀而日進兮，美超遠而逾邁。
亂曰：曼餘目以流觀兮，冀一反之何時。
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
信非吾罪而棄逐兮，何日夜而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