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落魄天涯,曾於「萬方多難此登臨」[1]之際,借諸葛亮的孤懷,澆灌心中的塊磊。
諸葛亮以功名顯世,他韜光養晦的日子沒有多少人在意,至於「興復漢室,還於舊都」[2]的宏願功敗垂成,在忠君愛國的傳統裏成為千古遺憾,所以杜甫有「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3]的哀嘆。這是宏觀歷史興亡的感喟,至於步步為營的進退取捨、事功與道義之間的折讓成全,是個人品格的抉擇。杜甫沒有忽略這個仕途上的制高點,〈登樓〉的末句──「日暮聊為梁甫吟」就接上了諸葛亮的心跡,更隱含自我砥礪的意蘊。
「二桃殺三士」的詭譎與悲情
傳說中得到諸葛亮垂青的〈梁甫吟〉究竟有何寓意?坊間解說〈登樓〉的教材大多不予深究,大致把它看成諸葛亮志在天下、等待賢君重用的抒情之作。而對作品內容稍作考究的,大致認為春秋末期晏嬰以「二桃殺三士」[4]的智謀為齊國君主去除隱患,就是諸葛亮甚至杜甫的心志。不過,如果我們細閱現今所見的文本,不難發現漢樂府〈梁甫吟〉[5]的內容其實肯定三名功臣的才能,甚至認為他們都有被讒言所害的委屈:
步出齊城門,遙望蕩陰里。
里中有三墳,纍纍正相似。
問是誰家墓,田疆古冶子。
力能排南山,文能絕地紀。
一朝被讒言,二桃殺三士。
誰能為此謀?國相齊晏子。
這首詩的末句總結前文,以設問方式明褒而實貶,曲折地批評晏嬰以陰險謀略殺害文武功臣。如果「亮躬耕隴畝,好為梁父(甫)吟。」[6]所提及的就是這首作品,諸葛亮當另有深意。
孔子說的「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7]是儒家的倫理綱維之一,對君主及士大夫都有所指引。晏嬰「二桃殺三士」的理據是公孫接、田開疆、古冶子三名勇士「無禮」。其實無禮只是冒犯,並非顛覆,論罪不至於死,而晏嬰不以他的智謀馴服三人回歸正道,竟使用詭譎的手段煽起勇士的激情,最後3人都勇於承認自己偏狹的過失,果敢自盡……這該是〈梁甫吟〉同情3人,覺得他們「被讒言」的理由。在這個典故裡面,其實要檢討的是晏嬰──為了效忠於國君,真的要無限上綱,把「失禮」推斷為「背叛」,然後借刀殺害功臣嗎?
在封建的時代,管治階層駕馭大局,君權穩如泰山北斗之際,學而優則仕的讀書人別無他選,「忠君」與「愛國」在仕途上是一體兩面的擔當。這是杜甫以「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為抱負的原因。不過,對生於亂世的諸葛亮而言,「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反而多了一些選擇。
換句話說,同樣的「日暮聊為梁甫吟」,諸葛亮等待的是他心目中「使臣以禮」的賢君,讓自己做出超越晏嬰的成績;而杜甫等待的是「當今聖上」派使者捎來的喜訊,有幸重登仕途,切勿重蹈晏嬰的覆轍。
從政的道德考量
宋代編寫的《太平御覽》對諸葛亮及其兄弟有所評述:
「諸葛瑾、弟亮及從弟誕,並有盛名,各在一國。於時以為蜀得其龍,吳得其虎,魏得其狗。」
「龍」、「虎」和「狗」的比喻固然有才華高下之別,然而在「大一統」的語境下,諸葛亮效命於漢室,諸葛瑾協調東吳共襄赤壁之戰,而諸葛誕則投誠於曹魏,品格高下立見。
這方面的解說,四川大學歷史系教授王炎平先生的意見可引為參考:
「諸葛亮《梁甫吟》之所寄寓,一為士之道,一為相之體。蓋士之處世,志在行道,而又不能無祿,故進退出處頗費斟酌,亦甚難處理適當。而牢籠制馭之術,即『二桃殺三士』之類。士惟淡泊可以免禍,亦惟淡泊可以全節。至於為相,當為國惜才,盡其器用,開誠佈公,集思廣益。故諸葛亮『好為《梁甫吟》』,蓋悲士之立身處世之不易,諷為相之不仁也。此乃諸葛亮碣觀古今之士道與治道,有所感慨而作。其在亂世,能如此讀史並觀世,是其器識甚遠大,而立身甚崇高也。」[8]
其中「士惟淡泊可以免禍,亦惟淡泊可以全節」的深意,具見於諸葛亮的〈誡子書〉:
「夫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德。非澹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夫學須靜也,才須學也,非學無以廣才,非志無以成學。慆慢則不能勵精,險躁則不能冶性。年與時馳,意與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窮廬,將復何及!」[9]
「非澹泊無以明志」,諸葛亮有幸得到劉備三顧草廬;「非寧靜無以致遠」,公孫接、田開疆、古冶子三位勇士可惜年代太早,無緣領略,誠憾事也!
至於杜甫,能尚友古人,立言後世,或許是坎坷的補償吧?
註:
1. 「萬方多難此登臨」:杜甫〈登樓〉
2.「興復漢室,還於舊都」:諸葛亮〈出師表〉
3.「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杜甫〈蜀相〉
4.「二桃殺三士」:見《景公養勇士三人無君之義晏子諫》
5.〈梁甫吟〉
6.「亮躬耕隴畝,好為梁父吟。」:見《三國志‧蜀志‧諸葛亮傳》。
7.「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見《論語‧八佾》。
8. 四川大學歷史系教授王炎平先生的意見
9. 諸葛亮〈誡子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