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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冰:一個藝術家的文字觀

文字與人類的關係在變化,與今天中國人的關係更怪異。(《我的真文字》書影)

把這些舊稿整理了一遍,說實話,我邊整邊想,這些文字有人讀嗎?現在的人都這麼忙,活得這麼具體,這麼多好玩的事情,哪還有耐心讀這些文字?還是我的本行好,製造視覺產品,看一眼,有東西就有,沒有就沒有。

前幾天與董秀玉、劉禾她們聊天,談到讀嚴肅書的人少了。我問劉禾在國外怎樣?她說在歐美甚麼時候都有一部分人讀嚴肅的東西。我說,也許是因為中國人是讀圖的種族,而不是線性邏輯的,不喜歡長篇大論。世界主要語言都是黏着語系,說話一串一串的,只有漢語是單音節發音,這讓中文成為一個音對位一個字的體系。(其實世界上不少文字起源時是象形的,但後來都轉成了拼音文字。)別小看這一點不同,這影響了我們這個民族後來的幾乎所有事情。

千年讀圖時代

說今天是「讀圖時代」,而我們已經讀了幾千年了,雖然已是現代漢字,讀字仍有讀畫的成分:「大」就是張開的感覺,「小」就是收縮的感覺。讀一句話:「一個人感覺寒冷,如何如何⋯⋯」這故事裏的「寒」字又套着一個故事:

「屋中,由於冷,一個人用草把自己包裹起來,地上是冰 ─ (篆書『寒』字)。」漢字的信息是立體的,寫字著文,猶如畫畫,「填詞」是在一張平面上擺來擺去,「日」對「月」看起來就好看,有晝夜交替的畫面感。不僅要合轍押韻,看着也要整齊。不需要語法,語法是管前後邏輯的,不用!壞了意境,意思也弄窄了。文章不是給人讀的,是讓人「悟」的,悟不出,就別看了。前秦蘇蕙的《璇璣圖》,稱作「圖」卻是「最漢字」的寫作。這方圖橫讀豎讀、左讀右讀,可以讀出二百多首詩詞來,超前到連文學史都不知道把它往哪裏放。

今天國人不讀長篇大論,說是市場化的原因,這不一定。「市場化」我們還差着呢,可失去讀這類書的興趣卻快得很。我想還有一個原因:這類書多是採用西方的論說方式。國人崇洋了一段,模仿西文寫中文,「語法」了,「標點」了,時間久了,真正的中文也看不懂了,還要用西式的文法去解釋。好看的東西稱「多洋氣」,好文當然也要洋氣,要寫得像翻譯文。深刻,就要像數學演算,一點點推出結論,不怕厚,不怕概念多,愈多愈「現代」。這類書我「啃」下來,收穫就是知道了這本書「好深刻啊!」(一般藝術家不讀這類書,但可喜歡理論家用這種文字談他的作品了,作品隨之也深刻起來了。)改革開放後,我們「大幹快上」翻譯了一大堆西文書,硬讀了一陣子,摸不着頭腦,沒讀懂!如今中國經濟上去了,見的也多了,西方價值觀好像也開始顯出問題了,就不那麼熱衷於讀這類書了。

中國怪異的文字關係 廢繁從簡

當着兩位專家,我真是外行人不怕說外行話。

文字與人類的關係在變化,與今天中國人的關係更怪異。特別是我們這代人,與文化有一種相當彆扭的關係,進也進不去,出也出不來。本來中國傳統對文字就有敬拜情節,字是神聖之物,帶字的紙是不能穢用的,必須拿到文昌閣去「火化」,這種「惜字紙」的傳統真怪。每個初被教化的人,必須先用幾年時間牢記上千個字形,正襟危坐描紅臨帖,要寫得工整。你想成就仕途功名,先好好拜上幾年文字再說。

可在我這代開始學寫字時,正值簡化字運動,一批批新字的公布、舊字的廢除,對新字的再更改和廢除,對舊字的再恢復使用,把我們搞糊塗了。從而在我們最初的文字概念中,埋下了一種特殊的基因:顛覆─文字是可以「玩」的。文字的力量就是刀槍,經歷「文革」的人對此「心有餘悸」,恨不得幾代都緩不過來。「文革」留給我的主要視覺記憶,就是北大的文字海洋,在大字報中除了偉大領袖,出現誰的名字,誰差不多就死定了。我個人與文字的特殊關係,曾在舊文中談到過:我母親在北大圖書館學系工作。她工作忙,經常是他們開會,就把我關在書庫裏。我很早就熟悉各種書的樣子,但它們對我又是陌生的,因為那時我還讀不懂。而到了能讀的時候,又沒甚麼書可讀,只有一本「小紅書」。「文革」結束後,回到城裏,逮着書就讀,跟着別人啃西方理論譯著,

弄得思想反而不清楚了,覺得丟失了甚麼。就像是一個飢餓的人,一下子吃得太多,反倒不舒服了。
這些,也是為甚麼我的藝術總是與文字糾纏不清的原因。文字是人類文化概念最基本的元素,觸碰文字即觸碰文化之根本,對文字的改造是對人思維最本質的那一部分的改造,歷代統治者都深諳此道。建立政權,做百代聖人,先要做的事就是改造和統一文字。這種改造是觸及靈魂的,真正的「文化革命」。

對文字常存敬畏之心

我懂得觸碰文字的作用,我的觸碰充滿了敬畏,也夾雜着調侃;在戲弄的同時,又把它們供在聖壇上。它們有時給你一張熟悉的臉,你卻叫不出它的名字,它們經過偽裝,行文間藏着埋伏。有些很像「文字」卻不能讀(《天書》),有些明明不是文字卻誰都能讀(《地書》)。這些異樣的「文字」有着共同之處:它們挑戰知識等級,試圖抹平地域文化差異。通常文字通過傳意、表達、溝通起作用,我的「文字」卻是通過不溝通、誤導、混淆起作用。我總說,我的「文字」不是好用的字庫,更像電腦病毒,卻在人腦中起作用─在可讀與不可讀的轉換中,在概念的倒錯中,固有的思維模式和知識概念被打亂,製造着連接與表達的障礙,思維的惰性受到挑戰。在尋找新的依據和通路的過程中,思想被打開更多的空間,警覺文字,找回認知原點。這是我的那些「文字」的作用。
看起來我使用的都是屬於文字,卻又不是文字實質的那一部分。在我看來,文字有點像一種用品,使用和消費是核,但外包裝有時卻更有文化內容。有人看了《天書》後,激動地說:「我感到了文字的尊嚴!」這人會看東西。「真文字」是被世俗濫用的。「偽文字」抽空了自身的部分,就剩「服裝」了,你怎麼用?文字離開了工具的部分,它的另一面就顯示出來了。其實書法的了不起也在於此:它寄生於文字卻超越文字,它不是讀的,是看的,它把文字打扮成比文字本身還重要。